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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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古文运动 (2)

韩愈是一位天生的煽动家、宣传家,古文运动之得成功于他的主持之下,并不是偶然的事。他最善于鼓吹自己,宣传自己。他惯能以有热力有刺激的散文,来说动别人。想来他的本身也便是一团的火力,天然的有吸引人的本领。所以当时的怪人们,像李贺、孟郊、贾岛、刘叉等莫不集于他的左右。我们看他劝贾岛放弃了和尚生涯的一段事,便可知他的影响是如何的大。他在少年未得志的时代,便惯于呼号鼓吹,惯于自己标榜;像他的几篇《上时相书》、《送穷文》、《学解》等,哪一篇不是“言大而夸”,哪一篇不是替自己标榜。为了这,——兼之,他是那样的故意自己大声疾呼地谈穷诉苦!——所以天然的便容易得到一般人的同情,一般人的迷信。他尝说道:

性本好文章,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传百家之说。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

又说道:

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又自信不惑地说道:

用力深者,其致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

这些,都是用最巧妙的宣传的口气出之的。难怪会吸引了多数的人跟随着他走。他在贞元十八年为四门博士,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元和十五年为国子祭酒,元庆间为吏部侍郎,都是处在领导天下士人们的地位,所以他的影响更容易传播出去。他还不仅仅要做一个文学运动的领袖,他还要做一个卫道者,一个在“道统”中的教主之一。他作《原道》以攻佛,又上表力谏宪宗的迎佛骨。他的所谓“道统”,乃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而他自己却俨然有直继孟轲之后,而取得这个“道统”上的“传统者”的地位的豪气!他的《原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著作,只是以浅近的常识论来攻击佛教的组织而已。(也许和劝贾岛弃僧服的事有关系。)然其影响则极大。“文以载道”的一句话,几与古文运动划分不开,其引端便是从他起的。个个古文家都以肩负“道统”自任——到了今日还有妄人们在闭目念着道统表呢——其作俑也便是从他开始的。

韩愈的古文运动,他自己虽讳言其所从来,但实与开、天时代的萧、李未尝没有渊源的关系。愈少时为萧颖士子存所知。又和李华的从子观同举进士,相友善;而华之宗子翰,能为古文,愈每称之。《旧唐书》也称愈尝从独孤及、梁肃之徒游。晁公武《读书志》引《唐实录》,谓韩愈学独孤及之文。这其间的影响是灼然可知的。

同时与愈并举进士者,于李观外,尚有闽人欧阳詹(《欧阳行周集》,有明万历间刊本,明闵氏刻本,鳞后山房刊本,《四部丛刊》本),字行周,也会写作古文。但观与詹俱早卒,故名不得与愈同称。其与愈并称为古文运动中的两大柱石者,唯柳宗元一人耳。

柳宗元是比较韩愈为孤介的。他并不怎样宣传他自己,他的境遇又没有韩愈好。自王叔文败后,他便被窜斥于荒疠之地,郁郁不得志以死。然他的古文,实在是整炼隽洁,自有一段不得掩饰的精光在着,故后学的人们也往往归之。他尝自叙其为文的渊源:

每为文章,本之《书》、《诗》、《礼》、《春秋》、《易》,参之《谷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

这和退之的“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的话对照起来,足知古文家的复归自然的程度是怎样的。这当然要比苏绰的拟仿《尚书》而写作《大诰》的可笑举动,是高明到万倍的,故遂得以大畅其流。然究竟还是“托古改制”,还未忘有诸经典及《庄》、《骚》、《史记》的模范在着。故虽是一个文学改革运动,却究竟还不是什么真正的文学革命运动。为的是,他们去了一个圈套——六朝文——却又加上了另一个圈套——秦、汉文。他们是兜圈子走的,并不是特创的,且不曾创造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故其成功究竟有限。只是把散文从六朝的骈俪体中解放出来而已。

宗元的文字往往仿《离骚》,这是他境遇使然。他又喜作山水游记,在永、柳诸州所作者,尤为精绝,往往有诗意画趣,是古文中真正的珠玉,足和郦道元的《水经注》并悬不朽。

子厚、退之齐名于世,而退之的影响独大。有李翱、李汉、张籍、皇甫湜、沈亚之等,皆为退之之徒。樊宗师为文奇僻,也和退之相友善。子厚所交厚者,如刘禹锡、吕温等也善为古文。

李翱(李翱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字习之,韩愈的侄婿,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后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韩愈的影响由他的传播而益大张。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为陆浑尉,仕至工部郎中。沈亚之,字下贤,苏州人。元和十年进士,仕不出藩府,长庆中为栎阳尉,太和中谪掾郢州。

后又有孙樵、刘蜕等也学退之为文。樵《与王霖秀才书》道:“樵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历叙渊源,大类退之的叙述“道统”。这也是古文家的常态。(来无择,名择。)大诗人李商隐也善为古文。大约从韩、柳以后,古文的一体,便正式地成为文学的散文了。凡欲为文士,欲得文名传于后世,便非学作古文不可。而骈俪文在文坛上的运命遂告了一个结束。

但在这个古文运动的时代,却有一位奇特的人物陆贽(陆贽见《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九,《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七)出现。他并不提倡古文。他还是写着当时应用的对偶文字。但他的成就却很可惊。他并不想成就一位文人。他只是一位大政治家。但他的关于政治的文章,却使他在文坛上得了一个不朽的地位,使我们不能不记住。他的文章,虽出之以对偶,却一点也不碍到他的说理陈情。他的滔滔动人的议论,他的指陈形势,策划大计,都以清莹如山泉,澎湃如海涛的文笔写出之。这乃是骈俪文中最高的成功,也是应用文中最好的文章。他的影响很大。宋代的许多才人们,例如苏轼,其章奏大都是以他的所作为范式的(《陆宣公集》,有通行本,《正谊堂丛书》本(选本))。

参考书目

一、《旧唐书》 卷一百六十韩愈等人传。

二、《新唐书》 卷一百七十六韩愈等人传。

三、《全唐文》一千卷 有扬州诗局刊本,广雅书局本。

四、《唐文粹》一百卷 宋姚铉编,有明刊本,顾广圻校刊本,苏州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五、《唐宋八大家文钞》 明茅坤编,通行本。

六、《唐宋十大家文集》 清储欣编,于八家外加李翱、孙樵,苏州局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