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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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李商隐与温庭筠 (1)

五七言诗作风的别辟一奇境——诗人的两大派别——白居易与温、李——温、李的作风为五代宋词的先驱——温、李与张籍——李商隐的生平——他的《无题》诗——温庭筠风格的绮靡燠暖——他的生平——温、李的跟从者:韩偓、吴融、李群玉等——同时代的诸诗人:杜牧、张祜等——张籍的一派:司空图、朱庆余等——贾岛的一派:李洞、唐求及喻凫——姚合的一派:李频、周贺等——李咸用、方干、陈陶等——“芳林十哲”:郑谷等——通俗诗人们:三罗、杜荀鹤、胡曾等

从韩、白时代以后,便来到了温、李的时代。温、李时代当开起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而终止于唐代的灭亡(907年);也即相当于论者所谓“晚唐”一个时期。

这个时代的诗人们,其风起云涌的气势,大似开元、天宝的全盛时代。但其作风却大不相同。这时代的代表作家们,无疑是李商隐与温庭筠二人。其余诸作家,除杜牧等若干人外,殆皆依附于他们二人的左右者。温、李的作风,甚为相类,是于前代诸家之外独辟一个奇境者。五七言诗到了温、李,差不多可辟的境界也已略尽了。故其后遂也只有模拟而鲜特创的作风。但温、李虽是最后的创始一种作风的一群,其影响与地位却是特别的重要。原来,在诗的园地里,作风虽多,总括之,却不过数种。像陶渊明、王摩诘一类的田园诗,其作风不算不闲逸,却不是人人所可得而学得者。韩愈、卢仝一类的奇险怪诞的诗,其作风,不能不谓之特辟一境,却因过于崄窄,走的人多了,也便走不通,会失掉其特性。李白一类的游仙的与酒人的诗,其作风虽较为阔大可喜,却也不是一般诗人们所得而追逐于其后者。他们都只是小支与别派,不能说是诗坛的正体,与大“宗”。

真实地说起来,只有两派地作风,是永远地在对峙着,也是永远的给诗人们走不厌的两条大路:一派是白居易领导着的明白易晓,妇孺皆懂的作风;一派便是温、李所提倡着的暧昧朦胧,精微繁缛的作风了。白居易的一派唯恐人不懂他们的东西;温、李派的诗作,则唯恐人家一读就懂。白居易派的诗,是可读唱给老妪听的;温、李派的诗,则就是好学深思的人读之也要费些工夫。总之,白要明易,温、李要晦昧;白要通俗,温、李则但求“可为知者道耳”。白是主张着为人生的艺术的,温、李则是主张着为艺术而艺术的。白派的诗,如太阳光满晒着的白昼似的,物无遁形,情皆毕露;温、李派的,则有如微云来去不已的月夜,万象皆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白派是托尔斯泰的一流。温、李派则和近代的法国象征派、高蹈派的诗人们,像麦拉尔梅(Mallarmé)、戈底叶(Gautier)诸人为同类。

诗歌到底是要明白如太阳似的呢,还是要朦胧如月夜似的呢,这恐怕是要成为长久的争端,不能在一朝一夕,以一言数语决之的。有人喜爱前者,也有人喜欢后者。正如在宇宙的恒久的现象里,虽有人喜欢白天的金黄色的太阳光,但也有人会喜欢夜间的银灰色的月光。这,我们不能在这里仔细讨论。但温、李派的出现,其为我们文坛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则是无可置疑的。当然,也有时对温、李派集矢,正如托尔斯泰派之集矢于鲍特莱尔(Baudelaire)诸人们一样,但那并无害于温、李的重要。我们的诸种文学,往往为了过于求明白,很少最崇高的成就,也就减少想象力的驰骋的绝好机会。温、李派的终于产生,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发展的事态。五七言诗的作风,进展到温、李,也便“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了。以后,温、李的跟从者几乎无代无之。而其更高的成就,则结果在五代与宋的绝妙好“词”上。我们的抒情诗的一体,所谓“词”者,其在五代与宋之间的造就,无疑的乃是我们的诗史里的伟大的一个成就。而温、李却是他们的“开天辟地”的盘古、女娲!

在温、李之前,王建、张籍他们已有走上这条大路的倾向,这在上文已经说到过。但王建、张籍究竟只是打先锋的陈胜、吴广,不能成大事,立大业。温、李才是真正的得天下的刘邦。假如我们说,温、李派的诗的作风,像深藏在重帘深幕之后的绝代美人,那么,张籍诸人的风趣,却只是像脸上蒙了一块避风纱的近代北方的女郎们而已。张籍他们还是夕阳西下未黄昏的气候,温、李则已是“月上柳梢头”的夜晚的光景了。王建、张籍等只是齐、梁的风格的复活,再上了些朦胧的略具暗示的余味。温、李才是真正的“高蹈派”的开始。建、籍不过说的是闺怨、春愁,用的是含蓄的语气,究竟还不难懂。温、李则连题材和风格都是不大好了解的,有时简直以《无题》二字了之,而其用字,也并是若明若昧,“不求甚解”的。所以温、李不仅是建、籍的门楣的扩大,而建、籍终于不过是温、李的胜、广而已。

李商隐(813—858)(李商隐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字义山,怀州河内人。令狐楚奇其文,召入幕中。开成二年,擢进士第。调弘农尉。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女妻之,得侍御史。茂元死,来游京师,久不调。更依桂管观察使郑亚府为判官。亚谪循州,他从之,凡三年乃归。后柳仲郢节度剑南、东川,辟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府罢,客荥阳卒。商隐初自号玉溪生,有玉溪生诗三卷(《李义山集》三卷,有汲古阁本,席氏刊本,《四部丛刊》本(诗集六卷,文集五卷);又《义山诗笺注》,有朱鹤龄、姚培谦、冯诰诸本;《文集》,有徐树谷、徐炯笺注本)。评者谓其诗“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之具”(见《唐才子传》卷七)。这当然是由文学功利论者的眼光里所看出来的。其实,商隐诗大体还不至如温庭筠那么暧昧难明呢。像《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还有点像澹远一流的作品,不过意象却已大为不同耳。在“夕阳无限好”之下,澹远一流的作家,恐怕是不会加上那么一句“只是近黄昏”的。他的诗题,暧昧难知者颇多。像《锦瑟》、《为有》、《一片》、《日射》、《摇落》、《如有》等,都与诗意毫不相干,只是随意采用了诗中的头二字为题而已。有的时候,简直连这种题目也不用,只是干脆地写上“无题”二字。“无题”诗在玉溪生诗中,见不一见,最足以代表他的作风。姑举几首于下: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大约所谓“无题”,便是给某某女郎的情诗的代名词吧。(后来的人便皆以“无题”来作“情诗”的代名词。)他还喜欢咏落花,咏垂柳,咏月,咏蜂,咏蝶等,而咏蝶者更不止一二见。他的作风还不和五色斑斓、粉光辉耀的轻蝴蝶似的吗?像“远恐芳尘断,轻忧艳雪融”;“为问翠钗钗上风,不知香颈为谁回”;“相兼惟柳絮,所得是花心”,“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皆《咏蝶》);“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西溪》);“花鬓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二月二日》);“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无题》);“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促漏》);又像:

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

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

——《夜半》

拟杯当晓起,呵镜可微寒。

隔箔山樱熟,褰帷桂烛残。

书长为报晚,梦好更寻难。

影响输双蝶,偏过旧畹兰。

——《晓起》

还不都是“五色令人目迷,五音令人耳乱”的繁缛之至,灿烂之至的篇什吗?我们要指义山诗的好处与特点,便当在这种粉蝶翩飞似的境地里去寻找。

假如我们说李商隐的诗似粉光斑斓的蝴蝶,那么,温庭筠(温庭筠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九十一《温大雅传》)的诗便要算是绮丽腻滑的锦绣或彩缎了。温诗是气魄更大,色调更为鲜明,文采更为绮靡的东西。他的所述,更不容易令我们明白。他爱用《织锦词》、《夜宴谣》、《晓仙谣》、《舞衣曲》、《水仙谣》、《照影曲》、《晚归曲》等的题目,而他的诗材便也似题目般的那么繁而闪烁(《温庭筠集》,有明刊本,有《四部丛刊》本;又《温飞卿集笺注》,顾予咸等注,有秀野草堂本)。

我们且看他所抒写的:“晴碧烟滋重叠山,罗屏半掩桃花月”(《郭处士击瓯歌》);“江风吹巧剪霞绡,花上千枝杜鹃血”(《锦城曲》);“金梭淅沥透空薄,剪落鲛绡吹断云”(《舞衣曲》);“绣颈金须荡倒光,团团皱绿鸡头叶”(《兰塘词》);“格格水禽飞带波,孤光斜起夕阳多。……水极晴,摇泛滟红,草平春染烟绵绿。玉鞭骑马杨叛儿,刻金作凤光参差”(《晚归曲》);“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达摩支曲》);“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闲。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偶游》);“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凉簪坠发春眠重,玉兔温香柳如梦”(《舂愁曲》);“日影明灭金色鲤,杏花唼喋青头鸡”(《经西坞偶题》);“虫歇纱窗静,鸦散碧梧寒。……乱珠凝烛泪,微红上露盘”(《咏晓》)等,还不都是不平常的想象与铸辞吗?还不都是如春梦似的迷惘,如蝉影似的倩空吗?就是他偶写社会的苦难的光景,却也仍是出之以这种的不平常的锦绣斑斓的文采的,像《烧歌》:

起来望南山,山火烧山田。

微红夕如灭,短焰复相连。

差差向岩石,冉冉凌青壁。

低随回风尽,远照檐茅赤。

邻翁能楚言,倚插欲潸然。

自言楚越俗,烧畲为早田。

豆苗虫促促,篱上花当屋。

废栈豕归栏,广场鸡啄粟。

……

谁知苍翠容,尽作官家税。

这里写山上田家的光景是极为逼真可喜的。虽是诅咒“官家”,其气象究竟和杜甫与白居易之作有别。他还喜用旧曲名,像《春江花月夜》、《敕勒歌》、《公无渡河》之类,然其所述则仍是温馥绮艳,特具一体。

庭筠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少敏悟,才思艳丽,工为词章小赋,与李商隐皆有名,称温、李。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多为邻铺假手,日救数人。然行为轻薄,颇为缙绅所不齿。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丞相令狐绹假其修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他也有言道:“中书堂内坐将军”,以讥相国的无学。宣宗好微行,尝遇庭筠于逆旅;他不之识,傲然而诘之道:“公非长史司马之流?”帝道:“非也。”又道:“得非六参簿尉之类?”帝道:“非也。”谪为方城尉,再迁隋县尉卒。

温、李的作风,开辟了五七言诗的另一条大路给后人们走。而当时受其影响者便已不少。其中最有名者为韩偓、吴融、唐彦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