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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杂剧的鼎盛 (3)

应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她又强自分说,无女婿的快活,有女婿的受苦。“女婿行但占惹,六亲每早是说;又道是,丈夫行亲热,耶娘行特地心别。而今要衣呵,满箱箧,要食呵,尽啜,到晚来便绣衾铺设。我这心儿里牵挂处无些。直睡到冷清清宝鼎沉烟灭,明皎皎纱窗月影斜,有甚唇舌!”(《滚绣球》)她虽嘴硬,待得她妹子歇息去时,她却又在中庭焚香拜月,祈求着,教她“两口儿早得团圆”。不料瑞莲却躲在花底,将她的话都听见了,上来撞破了她。她不得已,只好“一星星的都索从头儿说”。这样的深刻曲折的铺叙,乃是汉卿的长技。有人说,施君美的《拜月亭传奇》,其佳处乃全脱胎于汉卿此剧。此语当然未免过当。但君美之受有此剧深切的影响,却是无可怀疑的。如《拜月亭传奇》最隽美的《拜月》一折,便是大半沿袭着汉卿的所述的。

但汉卿不仅长于写妇人及其心理,也还长于写雄猛的英雄;不仅长于写风光旖旎的恋爱小喜剧,也还长于写电掣山崩,气势浩莽的英雄遭际。他所写的英雄,实不在专写英雄们的高文秀、康进之辈所写的之下。《关大王单刀会》一剧,其中的第三折、第四折,即俗名为《训子》、《刀会》者,至今仍还在剧场上演奏着,虽然演者、听者,都已不知其为汉卿之作。当关大王持着单刀,乘着江舶,而远入东吴的危地时,他的壮志雄心,大无畏的精神,至今还使我们始而栗然,终而奋然的。“[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那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觑着那单刀会,赛村社![驻马听]依旧的水涌山叠,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凭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

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这是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这比着读苏轼有名的“大江东去”的《念奴娇》还雄壮得多。轼词只是虚写,只是吊古,只是浩叹。而这剧却是伟大的英雄,在对景叙说着自己的雄心,却又不免为浩莽无涯的江天及往事所感动;于壮烈中,带着惨切。《关张双赴西蜀梦》,写张飞的阴魂,来赴旧日的宫庭,而与他的大哥打话时,欲前又却,欲去又留的自己惊觉着自己乃是与前不同的阴灵的情景,真要令人叫绝。张飞一进了宫门,便大为凄伤。“[倘秀才]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元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双流,不见一班儿故友!”进了宫,处处回忆起来,都是可伤感的。及见了刘备,备欣然欢容迎接,而他却只是躲避着,欲前不前。

“官里向龙床上高声问候,臣向灯影内恓惶顿首。”这般的情境,连读者也要为之凄然。当时的剧场上,恐怕是更要挑起了幽泣的。总之,汉卿的才情,实是无施不可的,他是一位极忠恳的艺术家,时时刻刻的,都极忠恳地在描写着他的剧中人物。在他剧中,看不见一毫他自己的影子。他只是忠实的为作剧而作剧。论到描写的艺术,他实可以当得起说是第一等。我们很觉得奇怪,元剧作者,大都各有所长。善于写恋情者,往往不善于写英雄;善于作公案剧者,往往不善于写恋爱剧。像实甫写《西厢》那么好,写《丽春堂》时,却大为失败,便是一例。汉卿一人,兼众长而有之,而恰在于众人的首先,仿佛是戏剧史上有意的要产生出那么伟大的一位剧作者,来领导着后来作者似的。汉卿所不善写者,唯仙佛与“隐居乐道”的二科耳。他从不曾写过那一类的东西。

王实甫名德信,也是大都人。王国维据《四丞相高会丽春堂》一剧的末句:“早先声把烟尘扫荡,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断定他和关汉卿一样,也是由金入元的。此说很可信。金代遗留下来的剧作家,略可考的,只有关汉卿和他二三人而己。其余也许还有,然已绝对的不可考知的了。涵虚子称:“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但这只是空泛的赞语,尚不足以尽实甫。实甫之作,涵虚子所著录者,凡十三种。《录鬼簿》所著录的,则有十四种,多《娇红记》一种。但若将《西厢记》实作四本,而《破窑记》、《贩茶船》、《丽春园》(非《丽春堂》)、《进梅谏》、《于公高门》又各有二本,则说起来,是有二十二本。今传于世者,全剧仅《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西厢记》传本至多,有徐文长《评本》,陈眉公《评本》,李卓吾《评本》,王思任《评本》,张深之刊本,凌濛初刊本,金圣叹《评本》等)四本,及《四丞相高会丽春堂》一本存,又《丝竹芙蓉亭》及《月夜贩茶船》二剧则并有残文存(见我辑的《元明杂剧辑逸》中)。

《芙蓉亭》、《贩茶船》皆为当时盛传之曲,即就今所残存的各一折里,也已足以见到作者叙写恋情的佳妙。《丽春堂》叙金朝丞相完颜,在赐宴时,与李圭相争。被贬放于济南。后因盗贼蜂起,复召他入朝。他在丽春堂设宴,李圭也来服罪。事迹很简单,结构与文辞,也都是很平平的。然《西厢记》的四本,却使他得了不朽的大名。他的所长,正在写像《西厢》一类的东西。所以此剧便有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相传实甫著作《西厢》时,是殚了他毕生的精力的。写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诸语时,思竭踣地而死。这种类乎神话的传说,当然不可信的。不过也可见一般人对于《西厢》是如何赞颂。由极端的赞颂、称许之中,而产生出像这样的传说,乃是文学史上常有的事。《西厢记》全部五本,相传实甫只作了四本,其第五本则为关汉卿所续。历来对于《西厢》的作者,本有种种辩论。或谓关作,或谓王作;或谓关作王续;或谓王作关续。然今则王作关续之说,似占了优势。《西厢记》这部杂剧,在元剧中是较为特殊的。

元剧大都为一本,但也有二本的,如实甫的《破窑记》等是二本的。长至五本的,却绝少见。今所知者,仅吴昌龄(?)的《西游记》有六本,足与《西厢记》的五本相匹配而已。大约《西厢》的分为五本,是不得已的。像《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一类的题材,在元剧中往往是以一本了之的,至多也不过两本。连《梧桐雨》、《汉宫秋》那么冗长曲折的故事,也都是一本的。然而《西厢》为什么竟会有了五本呢?原来《西厢》的故事,从元稹的《会真记》以后,为诗,为词,为曲者,已不在少数。而董解元的《弦索西厢》,则更敷衍之为二大册。在董氏之前,或者这故事已被敷衍得那么冗长也难说。《西厢》的叙述与描写,既被铺张敷衍到像《董西厢》的那个样子,而欲反璞归源,复行缩小到四折的一本或二本,可以说是做不到的事。所以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便计划着空前的一个大剧,以五本平常格律的杂剧,连接起来,来叙写这个故事。至于以何因缘,只写到第四本而未写第五本,却不是我们所能知的。

据我们猜想,大约不外于死亡夺去了实甫的笔。实甫死后,同时代的最善于作剧的关汉卿,便继其未完之志,将第五本续完了。汉卿之续《西厢》,或由于自动的,或由于同时的读者与伶人的请求,这都难说。总之,《西厢》分开来,是各自独立的五本,且各自有“题目正名”,合之则为联结五本而成的一大剧本,仍有一个总括的题目正名:“张君瑞巧做东床婿,法本师主持南禅地,老夫人开宴北堂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照惯例是,取了题目正名的最后一句作为全剧的名称:《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其第一本的剧名是《张君瑞闹道场》。叙的是张君瑞过蒲城游于普救寺,在佛殿上遇见了寄居于寺旁的崔相国之女莺莺。她颇顾盼留情。君瑞若被电击似的受了感动,遂迁住于寺中,不复行。某夜,莺莺烧香时,张生曾隔墙故意吟了一诗给她听。她也依韵和了一首。三月十五日,崔夫人为已故相国做道场。张生借着搭了一份斋之名,复与莺莺一见。第二本的剧名是《崔莺莺夜听琴》。叙的是,莺莺的艳名,为将军孙飞虎所闻。

他率了五千人马,围了寺,要娶莺莺为妻。崔夫人说道:谁能退得贼兵的,无论僧俗,皆当将莺莺嫁他为妻。张生献了一策,一面用缓兵计,稳住了飞虎,一面遣猛和尚惠明,持书到白马将军杜确处求救。确为张生好友,闻耗星夜而来。擒了飞虎,解了围。至此,张生、莺莺、红娘乃至读者,皆以为此段姻事可谐了。不料崔夫人却设了一宴,宴请张生,命莺莺以兄妹之礼见。为的是,莺莺原已许下了她内侄郑恒为妻。张生郁郁不乐,连红娘也为之抱屈。她劝张生于夜间弹琴,以探莺莺之心。莺莺听了张生《凤求凰》之操,也大有所感。第三本的题目是《张君瑞害相思》。叙的是,张生见了红娘,将一简递给红娘,托她送交莺莺。红娘不敢将简帖直接交给小姐,只放在妆盒中,待她自见。莺莺见了简帖,怒责红娘一番,然后写复书,命红娘交给张生。张生听了红娘所诉,大为凄惶。及拆开了复简,读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之句,便将一天愁闷,都抛在一边了。夜间,他依约跳墙而过。莺莺见了他,却责以大义,迫得他羞惭地退去。自此,他便得了病。夫人命红娘去问病。

莺莺递给她一张简帖,约下张生今夜相会。张生见了这,顿时连病也忘了。第四本的题目是《草桥店梦莺莺》。叙的是,当夜,莺莺果然依约而到张生的书斋。终夕无一言。天未明,红娘便来捧之而去。张生如在梦中。自此,二人情好甚笃。但不久,便为老夫人所觉察。她拷问了红娘,红娘直诉其事。于是夫人无可奈何,便答应下来这门亲事。唯约定张生必须上京求名。得名后始可成婚。张生不得已,别了莺莺上京而去。莺莺送他到十里长亭。他们俩不忍别,而又不能不别。低徊留恋,终于不得不别。当夜,张生离了蒲东二十里,歇于草桥店,辗转不能入寐。朦胧中,见莺莺追来,寻他同行。但为军卒所迫。张生以言吓退了军卒,抱了小姐。不料抱的却是琴童。他始知刚才的乃是一梦。相传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写到这里为止。第五本的题目是《张君瑞庆团圆》。叙的是,半年之后,张生一举及第。他命琴童赍信回去报告夫人、小姐。莺莺那时的如何喜悦,是易知的。她将汗衫裹肚等物,交琴童带给了张生。张生见物,益念莺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