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灵石，不过是小小的一块青石而已，表面有玉石之泽，内部却是暗色。它散发的气息，竟和阴阳阙有相似之处。我却没有多问，只是任他们摆布。
我未曾料到驱动净灵石竟然需要如此复杂的准备，光是布置阵法，就花了一个时辰。
“若不是吟风相助，恐怕须得准备到明天。”
听到虚郅如此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坐在阵法中央，只见净灵石内部的暗色中开始有光晕流转，犹如静止的深潭之水被搅动，波澜渐起。我望着那团光芒渐渐亮起，转为亮银色，只觉那小小的灵石竟像是装了大千世界。有无数乱象在其中浮现了又消失，那些情景，竟都是我似曾相识。
那些情景，牵动着种种熟悉的情愫，像是将自己的心底深处在外展现。
阵法启动之前，虚郅曾一再强调要我心静下来。依我的性子，此刻要凝神定心有些困难，但我还是努力地照做了。恍惚之间，我仿佛站在一方澄净的水面，无法动弹。我明明闭着眼睛，却能看到水下有无数倒影在飘忽不定，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要将什么东西从我体内拉出。
然而，当我低头，却见那原本澄净的水面下浮出一道黑色的印迹。而后那黑色如墨般洇开，竟将这个水域都染得漆黑。
我有些慌乱，体内忽有一阵燥热升起，继而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扩散到全身。就好像是渴极了人，却在睡梦中无法清醒，只想要挣扎着，摆脱些什么。
这一念升起，便再也无可抑制。身周腾起的黒焰，将我脑中的清明一点点烧尽。脑子里的某个地方似乎被突然开启，那涌出的阴暗情绪让我一时之间难以承受。
一种莫名的恐惧将我的心填满，我睁开眼，却看不到一丝亮色。我在这黑暗中狂奔，闻到又湿又冷的腥膻味。那是堆满腐物的沼泽的气味，这样的气味……好熟悉……这是……南疆！
而我，就在这沼泽中孤独地跋涉。
这种孤独，也是如此地熟悉。仿佛……千万年来……一直如此。
徘徊在这令人窒息得发麻的孤寂之中，我想起来了，我想要寻找一个地方，一个我一定要去的地方——那里，似乎有我极度重要的东西……
南疆……十万大山……巫皇神殿……
我浑身都被玄火缠绕，却仍是觉得很冷。有无数残影在眼前浮现，那都是些破碎的记忆，似乎已十分久远，却让我觉得无比真实。在那些难以捕捉的碎片之中，有一个人的面孔不断浮现，我却怎样也看不清楚。我拼力回想，却总是有一根细细的丝线将我的思绪割断，无论如何也无法记起。
我心中似乎缺失了一块，最美好又最痛楚的一块……
忽然，天空飘起了雪。黑色的世界里，那雪花却是银白，柔软得令人觉得温暖。
“绯衣，绯衣……”
是什么人，在如此温柔地呼唤？
可是，这并不是我的名字啊……
我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澄净的银光，世界变成一片寂静。有人紧紧地抱住我，从他身上传来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颤，之后却觉得心中像被什么填满，涌上一层暖意，狂烈的心跳竟也渐渐平复下来。
“不可以，你不可以觉醒！绝对不可以！”
“我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不仅是记忆，你的灵识也已残缺。可我不能让你觉醒，就这样沉睡难道不好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你要如此执着地醒来？”
“我只是……想要记起一个人……好想见他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绯衣，这一次若我阻止不了你，便与你同归于尽。放心，我会陪你一起……”
“我是死不了的……我记起来了，我不是绯衣，我是……黑……火……腾……蛇……不，我是腾蛇的分身，是它的灵识——千年，万年，天地之间无人能消灭黑火腾蛇，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所以，古神才会联手将我封印，将我一个人永远地锁在黑暗中……真的，很压抑很难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闯入了黑暗之中，告诉我说，她叫曼殊华。我未曾料到，千万年过去，仍有古神存留人间。我告诉她，只要给我自由，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她说，请给我你的力量。但是我的真身若出世，便会引来天罚，于是我将自己的灵识与真身分割开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曼殊华让我借用她的真身，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篁蛇’。”
“不，不要再说！求你不要记起，什么都不要再记起！”
“可是那段时光，真的很好。我虽然只能借用曼殊华的身体，却尝试到无数从未有过的感觉，认识了很多人类，懂得了他们的快乐。在千万年的黑暗中，只有那段记忆是彩色的。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从无违逆——可为什么，到最后她还是和其他古神一样，怕我，恨我，想要我从这世上消失？她宁愿死也要重新封印我的那一刻，我真的只想永远消失。我到底，为何要存于此世？若这世间容不下我，便让我彻底消失吧！可为何没有人能消灭我的真身，让我寂灭？”
“你真的……想要寂灭么？”
“恩……我想起来了，我牵挂的那个人，他已飞升成仙。是他让我第一次找到了存活的意义，在这世上，只有他是我最后的牵挂。可是他已不再需要我，我已经……再无存在的意义……”
“不！成仙又如何？你可知道我成仙是为了什么？你忘了么——你曾说过，你想要自由，你想要有血有肉的身体，想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看花开花落——若你消失了，我成仙又是为何？！绯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为助我成仙释放真身，我却用真仙之力重新困你于黑暗与孤寂之中……我成仙，到底为何……”
他的声音如此悲凉，让我觉得心疼。我仰起头，想看清他的脸，可是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却迷住了我的眼睛。在那温软的凉意中，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我脸上，滑入口中，有稍许苦涩。
原来有血有肉的身体，心脏的抽痛竟是如此地真切。我以为自己所追求的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却只换来他伤心落泪。
“不，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相遇，不该奢望自由，更不该奢望……爱情……我是不祥之物，就该被封存于亘古的黑暗中，直到天荒地老……”
“不，如今你不再是黑火腾蛇，也不再是它的灵识，你是绯衣！那不生不灭的上古魔物，怎可能会有感情，怎可能会对生产生如此深的执念，怎可能会懂得思念和牵挂！而你，一次又一次脱出封印，一次又一次化形成人类，难道不是因为真的很想自由地活下去？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成全你，即使是将你的记忆封存，即使是将你的灵识束缚，我也想要你活着。你是由天地气蕴化形而生，与天地同在，终有一日，我要脱去你身上煞气，化浊为清——让你飞升成仙！从此之后，世间再不会怕你弃你，你可自由自在，上天入地！”
他忽然放开我，感觉到那股凉意离开，我的心突然全都空了。
“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大叫。
“我不离开，可你会忘记我……我想听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可以么……”
“你的名字……？”
我思索良久，时光倒转，星尘掠影，无数记忆浮现又消失，在我心中激起一层层情愫，甜蜜，又痛楚——这是万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原来我一直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人……
“紫蔺——”我终于轻声唤道。
而后，眼前那银光忽然变得炫目，刺得我睁不开眼。忽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困住了我，捆住我的手脚，扼住我的喉咙，那种窒息的无助感让我禁不住拼命挣扎。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落了空。
“紫蔺！紫蔺……”
我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无暇！快醒醒！”一声焦灼的沉喝在我耳边响起。
我在记忆的缝隙中挣扎，在灵魂深处嘶吼，可是那张我于沉睡中仍在思恋的脸孔，还是渐渐地模糊，沉入黑暗之中，化为泡影。
浑身都在剧烈地疼痛，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猩红，我抬起手使劲揉眼，想抹亮模糊的视野。真实的世界终于呈现在眼前，可我看到手背上一片红色。
有一滴泪从我脸上滑落，是血的颜色。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有人在大叫，我听出这是虚郅的声音。我转身，呆呆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何会如此震惊。
“一百年前……我找到了南疆的巫皇神殿，我找回了我的记忆……可是那时，我到底……记起了什么？”
我脑子里像被密网缠绕，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最初的那个结。
“我到底，记起了什么……”我喃喃着。
“无暇，是我错了，不该如此冒险！法阵已经撤去，你现在感觉如何？”
虚郅拉住我的手腕，立刻便有一股清凉的真气输入我的体内。而后，一道青色的影子掠到面前，我的视野便被一只手掌遮住，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却还在痴痴地想，方才那是什么，难道是一场梦么……如此真实，又如此飘渺，却随着我的清醒碎落，了无痕迹，仿佛掏空了我的心，如此地空虚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