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临时手术室。一个医护兵喂他吃了点食物,他就勉强睡了过去。自战争爆发后,他从未睡这么沉这么久过,等一觉醒来已经是半晌午了。这又将是炎热的一日,苍蝇继续在他头顶嗡嗡盘旋着,那些紧扎着的可怕绷带叫他浑身出满了臭汗,床单被污血和汗渍弄得脏乱无比。
他很快又看到了她-----她正托着装满药品的药盘向他走来。她查看了他的情况后,低下头跟他说:“我得给你打一针,现在要把你翻过去,你准备好了吗?”她说完立即来揭他盖着的被单。
他顿时尴尬起来----他的坦克被击中后燃起了大火,他象个火球一样逃了出来,身上布满了弹片,自那以后他就没再穿过衣服。现在他正浑身赤LUO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他从未想过他会以这个样子再度出现在她面前,他想起了第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掌握着她的生死大权,而这次,竟然是她成了主宰,这真叫他哭笑不得。
她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很快就将被单揭开了。她叫他一手勾着她的脖子,然后扶着他的腰把他侧翻了过去,她立即给他消毒注射,动作十分利索,“比医护兵强多了。”他心想,任由她又将他翻了回来。他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舍不得放开,她一不留心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叫他失望的是,她仍旧没能认出他来-----她的眼睛里有抚慰,同情和怜悯,惟独没有惊讶。看来时间过得太久,久得已经叫她把他完全忘记了。
德军占据的仓库和英军的那间只是一墙之隔,那墙上开着一扇门洞,两间仓库由着那门洞被连接在了一起,她每天穿梭于两间仓库之间,奔波在英军和德军的伤员中。她的态度一径都是和蔼的,手法也很熟练温柔,甚至对于德军伤员,她也十分有耐心。渐渐地,他们的伤员也都喜欢叫她来给他们处理伤口,仓库里她的名字经常被他们叫得此起彼伏。他有时候也会学着年轻的小伙子们,撕心裂肺地喊她名字。只要她不忙,总会立即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这样缓慢地复原着。
一个夜晚,他醒了过来,突然看见那门洞前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一个护士裹着大衣坐在那里正对着一张照片发呆。他努力地看了好一阵,才发现是她。他不由低喊了一声,她就立刻跑了过来。
“哪里不舒服吗?”她问他。
“不,我只是见你没睡。。。你在值夜吗?”
“是的,今天是我值夜。重伤员通常熬不过凌晨,我得不时查看查看。”她提灯顺便看了看他头上的绷带,“布兰妮今天给你换过新的了,看上去她做得不错,你还是快睡吧!”
“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聊聊吗?”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看见你在看一张照片,能叫我看看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好奇地问她。
“当然可以。”她从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了他。
这是一张婴孩的照片,那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表情十分可爱。他拿着那张照片,狐疑地望着她,声音变得十分古怪:“你的孩子?”
她点点头:“是个男孩。”
“孩子的相貌很好。”他苦涩地说。
她没有听出他的古怪声调,如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喜欢听到别人对孩子的赞美之辞。“他是个好孩子,长得非常像他的父亲。”她接过那张照片,在灯下仔细地端详着孩子的笑容。
“那么他父亲是?”
“他是一个战斗机飞行员!”她自豪地说。他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疼。
“她居然已经嫁人生子了!”他的伤口越发难受,怪不得她现在出落得更美了,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才有的魅力。他突然十分后悔---后悔当年送她去了瑞士。他想起巴黎宴会上被她嘲笑为预备役的场面-----如果他后来娶了她,那么这个可爱的孩子就应该是他的头生子,他一定要她给他生一打孩子的,他有点冷酷地想。
“你有孩子吗?”她见他不说话,随口问他。
“我还是单身。”他说,大概感到自己太过冰冷,于是又说,“我在法国驻扎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当地姑娘。她非常美丽和善良,并且富有勇气,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可是因为我的身份,她从未接纳过我,后来她就结婚生子了。”他飞快地说完了。
“你驻扎过法国呐?”她明显对这个话题更加感兴趣。
“法国北部的一个镇子。”他补充道。
“很巧,我以前曾在法国北部停留过一段时间----我外祖父家在那里,我们结识过一个德国军官,他是个正直的德国军人,帮过我们很多,我们非常感激他。”
“你们十分感激一个德国军官?”他装做十分惊讶。
“哦,是的,我常想,如果某一天战争结束了,我们都还活着,我一定要去找他。”
他好像非常吃惊:“你想去找他?”
“对,我要告诉他,他是个好人,我们非常感激他。”
“仅此而已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