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德国往事:夏日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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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1970年8月的柏林并不十分炎热,一场暴雨浇灭了夏天的温暖,隐隐透出一丝秋天的凉意来。

这是一座别致精巧的小别墅,建在柏林郊外一片幽静的树林子里,只露出尖尖的红色的屋角来。别墅不甚华丽,却颇有家庭的气氛,叫人感到安逸。别墅阳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鲜艳的花,庭院被打扫得十分干净,草坪也修整得非常整齐,看得出主人家很享受这种远离喧嚣都市的乡野生活。

这里住着一对中年夫妇,才搬来几年,邻居们和他们并不熟悉,只知道男主人在西德联邦国防军中任职,女主人则是个德籍美国人,目前在一家教会医院里做义工。往日的别墅非常安静,只有主人家那三个女儿回来度假的时候,家里才会嘈杂起来,充满了欢声笑语。

周末里时常会有客人到访,除了亲友外,还有一些传记和军事记者。一个周末,奥尔登堡将军坐在后院里接受一个军事记者的采访。他在他的要求下,不厌其烦地再次回顾了他们营在法兰西战役中参加的所有战斗,那记者最后要他讲讲有关欧洲未来的发展局势。

将军想了想,严肃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欧洲必将走向联合,而战争将会被永远屏弃在统一步伐之外。”

奥尔登堡夫人此时正拿着一口玻璃水杯朝他们走来-----他们聊了那么长时间,她得给他们添点茶水了。他的这番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了她耳中。

夕阳的余晖斜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打上了一种朦胧的金色光环,她看着那年轻的记者正飞速地记录着他所说的每句话,忽然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场夺取上千万人性命的酷烈战争已经在25年前结束了,它只持续了6年,可对她来说,仿佛一生那样漫长,无数个凄风惨雨胆战心惊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而从他身上,她真切地目睹了他为之征战的“祖国”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

他曾经是个多么傲慢骄横的德国军人啊,仿佛再打几个胜仗欧洲就全是德国的了。

1940年德国入侵法国。

8月某日,他们初次相遇。

她跑到了葡宁别墅那宽阔气派的回旋楼梯上,满脸怒容地看着他们。他那时正巧就在楼梯脚下,听见动静就立刻转过身来。

他抬起了头,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立刻映入她的眼帘。她毫不客气地审视着他,愤怒地,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懦弱。

他最初略有些惊讶----大约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态度糟糕地瞪着他,可他很快就神态自若了。

她依旧一言不发地怒视着他。她这种挑战他占领军权威的行为叫他渐渐变得不悦起来。他嘴角向下,不高兴地绷紧了下巴,高挺鼻子两侧的深深的皱纹益发显得他严厉无比。可她根本不在乎,几乎用着一种轻蔑的眼光在瞅他了。

他不假思索地迈开大步走了上去。

当他在她面前站定的时候,她大约才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她吃惊地发现他不仅黝黑健壮,并且高得吓人-----她平视的目光正好落在他领口佩带的那颗铁十字勋章上。

她惊惧地向上望了眼,于是碰上了一双冰冷尖锐的,仿佛能洞悉她一切所思所想的钢蓝色眼睛,带着一种可怕的冷漠神气。

那双眼睛此刻清楚无误地流露出一种叫她倍感惶恐的意味----那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后兴奋莫名的神色。

她陡然觉得脊背发凉,一阵寒意从心底蔓延而起,浑身微微发起抖来。

1945年5月德国无条件投降。

当她在战俘营里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领章和肩章已被摘去,完全成了一个阶下囚。德国被盟军四国分区占领的消息对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沉重打击,他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沮丧和绝望。

她一连好几天没有带孩子来见他,叫他抱怨连天,终于有一天,他起了疑心,无论如何要她告诉他实情。

她再也忍耐不住,靠在他的怀里,想用力大哭一场,可怎么也哭不出来。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战俘营后面那片围着铁丝网的空旷草地,四周寂静。她在他怀里大睁着眼睛,一滴眼泪也没有-----这是个无法用眼泪表达悲伤的沉重灾难。

她能感觉到他也在发抖,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怒。他非常溺爱那个孩子,尽管他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掐指可数,可他仍旧由衷地热爱他。他那活泼的天性,灿烂的笑容,童真的灵魂,无一不叫他为他感到得意和骄傲。

这是一个叫他初次体会到身为人父的甜蜜的好孩子。

“你回美国去罢,我愿意和你离婚。”他忽然掐着她的胳膊,对她说道。“好好把他养大!”

她看着他,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你这笨蛋!你明知道我不会!”她突然凶狠地对他喊道,“我怎么都会等着你。”

他无动于衷,整个人是如此颓废和疲惫。她终于哭了起来,将他搂进了怀里。他就势靠在她的肩膀上,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带着深彻而固执的苦痛。

他握着她的手,不住的摩梭着。她那种坚忍的精神一直是他最为看重的,至今具有魅力。她跟着他吃了这么多苦,可始终没有抛下他,这使他对她心存感激,而另一方面则怀有歉意-----如果那时他没有娶她,那么她现在一定已经和家人回了美国-----她在马赛和他通信的那些日子,就常常提起她想要尽快回美国去。“我已经在欧洲呆了这么久,不能总这么流浪下去,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盼望着战争结束呢!那么我就可以赶紧回家去了。”

他回想起战前的生活-----作为曾经的一个德意志邦国王室,亲王家是富有而舒服的。他年纪渐大,交际也越来越广泛,有了许多亲密的女性朋友。在她们眼中,他无疑是个绝佳的婚配对象-----他是一个机智冷静的男人,一个优秀的国防军军官,相貌堂堂,家世良好,这在当下动荡的世界里是不无意义的。她们都是他诚挚而热情的倾慕者,他当然明白她们的情谊,可遗憾的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位都不能引起他与之结婚的念头,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她们的距离。

1937年,他终于遇见了一位他以为会是自己未来妻子的年轻小姐。那是在军官俱乐部举办的晚宴上,她是舞会上他的第一个舞伴,是个金发蓝眼的美貌女郎。她穿着敞着脊背的白缎子礼服,耳边别着一朵白色栀子花,笑盈盈地将手搭给了他。

“您先得保证不会踩到我的脚!”她嘴唇涂得鲜红,露出一个迷人的笑。

他觉得她很有趣,于是故意吓她:“我很久没有跳了,荒疏得厉害,你和我跳大概会很吃苦的。”

“但总比将军们强,是不是?亲爱的上尉。”她听了咯咯笑起来,娇媚地埋怨道:“我现在明白姑娘们为什么总要躲着将军们了!-----他们是专门来踩人脚的!希望老头子们在战场上可不要这么老眼昏花!”

他们只跳了一支,就去了阳台。那时正值初夏,后面花园里繁花正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他点了一支烟,一面抽一面和她聊天。他们谈起德国的“时代精神”,当下帝国的时局,以及作为德国人将来会拥有的辉煌前景。看得出,她比他还要狂热,他对她的这种狂热有些不屑,可最终没能抵挡住她所散发出的那种诱惑力,很快和她陷入情网。

当他父亲知道她是个纳粹的时候,十分反对他和她交往,可他不愿听从父亲的意见,一门心思地只想和她在一起。

他们一同骑马,一同看歌剧,夏天扬帆出海,冬天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度过了美妙的一年,其间也曾有很多次的争吵,通常基于两人完全不同的政治理念-----她要求他尽快加入纳粹,而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拒绝。

这种差异终于导致了后来彻底的分道扬镳。在他们无数次的争执中,他发觉她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天真纯情----她的政治嗅觉不知道要比他灵敏多少,而她不经意中表露出来的心计叫他大为吃惊。终于有一天,她来告诉他,她得和他分手了,因为她遇到了一个真正喜欢的男人---那人正巧是个党卫军军官。

他漠然地听着,心里不禁一阵冷笑----他早已看透了她这种掩藏在天真外表下对权势地位钻营的野心,但他和她曾经拥有的那些美好日子叫他不舍得弃她而去,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和她平静地分了手,此后全身心地投入了军队,再没爱上过任何年轻女人,直到三年后遇见凯瑟琳。

不可否认,他从一开始对她就抱有强烈的好奇和兴趣,而她随后所展现的一切充分显示了她是个高尚而且心气刚强的女人。她的心底保有的那种少女般的纯真和善良叫他觉得益发可贵,“一朵珍贵而难得的花。”他觉得这么形容她是再恰当不过了。

尽管他们当时身份和地位悬殊,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本能地,命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