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
他生而知之。
若你以为是他带着前一世的记忆穿越,那可真是大错特错。
他只是单纯知晓这个世间的所有事情。
有种说法是,人活在世上,为的便是探索这个世界。
因此他一出生,便失去了这个权利。
比起有用的知识,涌入他脑海的更多是这个世界的无趣之处。
人性的丑陋,生活的绝望,以及不断重复的悲剧。
活在这个世界真是太愚蠢了。
但身体的本能使得他活了下来,尽管他的意志化为魔力,苦苦坚持了三年。
看到被称为“母亲”的家伙露出笑容,他不哭也不闹,而是狰狞地望着她。
是这个人。
是这个可恶的家伙让自己来到这么恶心的世界。
人一生下来,就要承载那些毫无意义但没得选择的责任,痛苦地被各种道德所绑架,终其一生被现实折磨,甚至要成为父母追逐梦想的替代品。
太恶心了。
凭什么把他生出来,凭什么给了他生而知之的能力却不给予他选择的权利?
活到头来还是难免一死,别人活着是抱有探索的希望,但他早已没有了希望,更可恨的是他连死亡都做不到!
他痛恨这个无情的世界,诅咒这个世界的一切,如果给他机会,他要用他脑中的那些知识,去毁灭世上一切!
也许世间是有神的吧?
有个人聆听到他的愿望,打算把刚出生的他就此抹杀。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也许是过于兴奋吧,他发出了喊叫声,极度兴奋的喊叫声。
终于,他来到了地狱,看到了漫天的鲜花。
太愚蠢了。
原来,他那发自肺腑的声音传到把他带到世上的那人耳中,才使得地狱里盛开了鲜花。
真是无趣,大不了多生一个,有必要把自己搭上吗?
凶手也是无趣,居然听从那人罢手了。
人都是这么愚蠢的生物吗?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做这么做?
真是搞不懂。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全知全能的神。
他全知,但无法理解那些知道的东西。
不,粗浅的他可以理解,问题是他没亲自体会过。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脑中浮现这句话,他冷冷地望着血红色的天花板,做出了抉择——
“心兰,怎么了?”见心兰突然停下动作,仿佛魔怔一样,陈暮云连忙关切地问道。
“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心兰展颜一笑。
“你休息一下吧。”陈暮云沉吟一下道。
这两天,心兰都在照顾武思的起居饮食,刘天和燕雅都选择不来打搅她,唯有陈暮云一直在默默帮忙。
“我没事,暮云,能不能陪我们去一个地方?”
听到“我们”这个词,陈暮云立刻明白是正事,迅速点头:“没问题。”
说完,他不禁在心中鄙视了一下自己,干嘛那么殷勤……
“谢谢。”
“姐姐,姐姐,你在哪?”屋内传来武思近乎痴狂的叫声,其实心兰也就出来几分钟罢了。
“我马上就来!”心兰回应,迅速收拾东西准备进屋。
“我们要去哪?”陈暮云问。
心兰身形一滞,缓缓抬头眺望远方,迷离的双眼似乎穿透了时空,冷漠、愤怒、怨恨、悲伤、迷茫依次在眼眸中闪烁,最终留下淡淡的温情。
转过身,少女双眸中多了几分坚强,脸上洋溢着沁人心脾的微笑,用足以赞颂世间一切美好的声音开口:
“去见他真正的姐姐。”
武夫人的墓园建在建业城南边。
到底还是晋王的原配,尽管意图杀死剑圣,但出于对剑圣的敬重,人们并没去打扰她的安宁。
而且就算想,晋王也不会允许,时至今日,负责保养维护墓园的工人从未减少过,每年清明晋王还会亲自去祭拜。
世人皆称晋王谢玄安真是一个好夫君,同时在私底下腹诽武夫人。
“不要,姐姐放开我,我不要进去!”
墓园门前,武思突然变得十分惊慌,挣扎着想要逃跑,但被心兰紧紧拉住了。
“没事,我们进去吧。”
在陈暮云的帮忙下,两人好不容易把武思带到墓园中央。
墓园遍地鲜花,仿佛在拱卫中心的那座墓碑,让其不那么寂寞。望着墓碑,武思逐渐冷静下来,一脸呆滞地走到碑前,跪了下来。
“暮云,一会你不要管我。”心兰轻声道,然后走上去。
武思愣了许久,蓦地跳起来。
“不对,姐姐没有死,你才是我的姐姐!”
他说着便要扑向心兰,但心兰没有像之前那般呵护照顾他,而是一手把他甩开,脸上满是厌恶。
“够了,滚开,你这个恶心的家伙。”
“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对我?”武思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
“谁是你这变态的姐姐了?你这肮脏的家伙居然还敢对我毛手毛脚,下流无耻!”心兰打了一个冷战,抱着双臂,满面嫌弃,“告诉你,我只是来看你这副衰样罢了!废物!”
心兰开始用尖酸刻薄的语气数落武思的过去。有那么一瞬间,陈暮云生出了这便是心兰本性的想法,但他马上摇了摇头。
心兰的数落只是开头,自从她言及武思的两个儿子“大武小武”时,话题的中心瞬间变得明晰。
听到后半部分,武思的表情狰狞起来。
“不对,你不是姐姐,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抱着头不断晃脑,显然是想要逃避现实。
“的确,毕竟你的姐姐可是想要杀死自己孩子的毒妇……”心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还是把话说下去,“我可无法学她!”
“住口!你知道什么?姐姐她才不会那么做,为什么你们都听谢玄安那家伙乱说,就因为他是救国的大英雄,就因为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他说的话就一定正确吗?”武思怒吼,“难道就因为我的外甥后来成为了剑圣,她便要背负这些骂名吗?”
武思呜咽着跪下。见时机成熟,心兰有些慌乱地取出清旋之音,开始吹奏。
动摇的颤抖在这一瞬间平静下来,心兰不再迷茫,静静用曲子撕开武思的心。
没错,是撕开。
她的目标是成为圣女,但圣女仅是一个职业,若只是追求三项能力封圣,她有信心在别的领域成功,而不需要选择成为圣女那么麻烦的职业。
出淤泥而不染、助人为乐、光暗永存。
这是圣女心境需求,但她得到的信息仅是这么三个词。
涉圣事物无法知之,哪怕历史上出过两名圣女,她也仅能在黑暗中探索前进的道路。
许久之前,心兰会默默照顾武思,做一个好人应做的事。但她很快便发现,自己分身乏术,一厢情愿、单方面的付出,只会伤害更多关爱她的人,她也有要做的事,不可能永远照顾某一个人。
不考虑自己人生对别人进行帮助,不过是自我满足,而且往往会遭到别人拒绝。
这么粗浅的道理心兰一直都知道,但无法理解,在知识的海洋里,有太多扰乱她判断的东西。
幸好自己遇到了他们。
他们让自己明白了更好的做法。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也许心兰现在依旧在自黑,但没关系,她并不需要和武思成为朋友,她也没考虑那么多利益得失。
想帮一下自己的亲人,仅此而已。
而且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大男人,居然这么疯疯癫癫地在这里混日子,抛弃家人不顾,真是看了都想骂他。
“我也是有脾气的。”
曲终,武思涣散浑浊的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澈。
这都多亏了手中的清旋之音,若是当初刘天要的是它,心兰肯定无法干脆地应允下来,甚至会在犹豫许久后拒绝。
用影响心灵的帝具,在别人眼里应该很无耻吧。但她作为一个无耻地变态,也只能这么做了。
啊,生而知之真是个不好的东西。一件那么平常的事,脑中都会生出那么多丧气的念头,甚至还有催促她把清旋之音当成绝对命令来使用的声音……这个世界还有比她更邪恶的人吗?
像她这样一念之差就可以破坏人间秩序的存在,也难怪亲人不想让她活下去。
“你是族中何人的孩子?”
恢复清醒的武思缓缓问道,他望着心兰的目光已不再炽热,但怀念仍在。
心兰回过神来,嘴角浮出一抹冷笑:“与你无关,像你这种抛妻弃子的家伙,知道了又怎样?你这么多年有考虑过武家人的处境吗?而且我告诉你,我已经是杨家的公主,龙王杨靖所在的杨家,八王之一,身份尊贵,和你们姓武的一丝关系都没有!”
武思起初想要发怒,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沧桑布满面庞:“你说得对……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告诉我家人在哪里?”
“哼,告诉你又如何,我就不信他们还会认你这个糟糕的父亲。”心兰痛快地告诉他地址。武思闻言欲跪,却被心兰用魔力止住了,“被你这种作恶多端的家伙磕头,就算不传出去,我自己也会被恶心到……况且,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好心帮你吗?”
说着,心兰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变化,数个呼吸后,她自然而然地晋升到了五阶。
“明白了吗?我只是在修炼,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滚吧。”
被人说到这个份上,再大的恩情也会化为怒意,武思强忍着不去看心兰,转身朝武媚的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响头,才气冲冲地跑掉。
心兰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陈暮云身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陈暮云明白心兰的心意,但不明白她为何要做得那么绝,这种拼命撇清关系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没等他想明白,便感觉到有个强运之人往他们这边过来。
察觉到他的异色,心兰顺着陈暮云的目光望去,然后看到了那个人。
晋王,谢玄安。
迈着沉稳且矫健的步伐,这个大宋家喻户晓的第一法师朝两人走来,没有山一样的威压,但没人敢轻视他。司马棣之所以封他在江东,为的便是让他在北方陷落、国破家亡之际,能够迅速在南方组建第二政权,延续大宋命脉。
他是贤皇最信任的人,这信任包括实力、能力和威望!
对心兰而言,这个人还有另一层意义。以至于陈暮云恭敬地行礼时,她的身体依旧僵硬无比。
自五岁起,不,该说更早的时候,她便没有再和这人面对面交流过。这个人对她而言,一直都仅是个名词,以及那不堪回首的回忆。
陈暮云听了刚才心兰和武思那席话后,明白在武家人心目中是谢玄安杀的剑圣,他自以为完全能够理解心兰现在的心情。
“谢玄安大人,抱歉……”
谢玄安挥手打断他,把目光停留在心兰身上。
“你便是心兰吧?真的和她很像。”
听到眼前这名男子流露出的怀念语气,心兰轻咬嘴唇,用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莽撞语气说道:
“是啊,我现在可没用变形术。”
“你是武家的人吧,放心,即使你不是杨家养女,我也没有追究你的打算。”谢玄安能理解心兰的敌意,脸上波澜不惊,“这包括武思在内的武家人。”
“你的部下可没有听你的话。”
“我有约束他们,之所以武家落得如今这副田地,是他们咎由自取。那些对武家人出手的不法分子,我已经严惩。”
在谢玄安看来,武家人自恃是他外家为非作歹,自己没有问罪他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那么你的谎言呢?”心兰指着身后的墓碑,一脸悲愤。
这一次,谢玄安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作为当事人,他非常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解释过,但那时的谢家并非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等到他成为家主,便更不能说出口。软弱?或许吧,但人生就是有许多无奈,顶尖的强者也仅是一个人。
只不过,面对这个长得很像自己妻子的少女的质问,他微微一笑。
“我当然很后悔,但我更后悔当初为何没有果断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