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生来笨拙,没有一目数字的能耐,看书总是边看边念,于是一字字随口念道:“《紫府元宗》: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交替,永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圣人为《周易》,至阳中生阴,老庄为《道德》,至阴中见阳。阴阳和合,乃为之气,气者混沌之本体,道德之根源。余修炼半生,作紫府十二篇,留赠有缘……”
阿雪念到这儿,叹气说:“唉,古古怪怪,也不知说的什么?这张纸一碰就坏,也不好作为留念……”话没说完,冰雪飞溅,梁萧忽然跳起,吓得阿雪失声尖叫。梁萧大叫一声:“继续念……”叫声出口,气机又乱,只好一头扎进雪里。
阿雪又惊又喜,叫道:“哥哥,你、你还活着?”梁萧不能作声,唯有手挥足舞。阿雪呆了呆,狂喜道:“哥哥,你真的活着!”但知梁萧尚在人间,忍不住挥舞双手,咯咯咯欢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又说:“哥哥,你老把头埋在雪里,不觉气闷吗……”梁萧双手比划,示意她不要废话,快往下念。他听了方才那段话,隐约猜到《紫府元宗》是一部炼气秘笈,也许可以驯服体内不听使唤的真气。
阿雪只得再念:“《入定篇》。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目观鼻者鼻观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转运轱辘度精魂……”话音方落,梁萧一跃而起,依言盘膝作跏趺坐法,双手交叉于颈下,双目微阖,意存膻中,气走头顶泥丸穴,转行背后轱辘关。阿雪见他不再埋首雪中,知道必与自己所念有关,心头一喜,接着念了下去,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诗句写出。《入定》、《洗心》两篇讲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惊伤杂念,如何在诸脉间运转气机、调和阴阳。言词尽管晦涩,可是梁萧悟性极高,内功又有根基,仔细一想,渐渐领悟出其中的妙处。
“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指的是“心中观影”,壶即是心,“身在壶中”,即心中想着自己影像;“两不知”、“无人识”则指身外无物,天地两忘;“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讲的是打坐方式,双腿若老树盘根,作跏趺坐法,双手如树枝交叉,但须得紧贴下颌,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后面大多相类,不可详说。
梁萧边听边悟,边悟边练。练完《洗心篇》,全身真气如粒粒真珠,在诸经百穴中流转一周,一一纳入丹田。不多久,他心气平和、呼吸悠长,体内气机融洽,再无纠葛。原本这两章别人来练,少则七八月,多则十余载,也未必有所成就,梁萧无意间达到“龟息”境界,高屋建瓴,练起来自然容易。短短两个时辰,居然成就大功。
阿雪见他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你听好了,上面说:九九桃花生洞阙,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牙自长成……”梁萧张开双目,惊讶道:“阿雪,你胡乱念些什么?”
阿雪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照着上面念的,一个字也没有错!”梁萧接过纸笺,仔细观看,果然一字不差,眉头不觉皱起,半晌也不说话。
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这些话什么意思?”梁萧摇头说:“这里的诗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怪道:“哥哥你都想不通,谁还想得通?”梁萧苦笑说:“傻丫头,你高估我了。这位前辈这么写,就一定有人想得通。前两篇多用譬喻,想一想不难明白。但从这一章起,出现了许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约是某种术语,好比数术中的勾股方圆、商方实法,不懂这些术语,就没法知道这位前辈的真意。”阿雪道:“那怎么办呢?”眉头皱起,很为他着急。
梁萧再往下看,《初九篇》以后,还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灿烂、胎息、辟谷、仙游、归真”九篇,一篇比一篇艰深,用词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心想:“撰文的前辈真惫懒,尽设古怪迷题考人。先有纯阳铁盒,再有阴阳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并未发现作者的姓名,也无吕洞宾的名号,看来吕洞宾铸盒的事,真是世人误传了。
梁萧思索不透,叹道:“阿雪,我看不懂呢。这《紫府元宗》实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两篇,已经化解了我体内乱走的真气。唉,听羽灵说,若是练到后来,能够遣鬼运神,成仙飞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阿雪心想:“多亏你没看懂,哥哥成仙飞升了,阿雪一个人留在人间,岂不寂寞。”想到这儿,心中窃喜,望着梁萧微笑。
梁萧见她笑得古怪,便问:“你这笨丫头,又傻笑什么?嗯……阿雪,你受伤了?”阿雪回过神来,才觉肩头胸口疼痛,想起挨了梁萧一掌,伤得不轻,后来迭逢异变,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萧内疚,左右瞧瞧,说道:“没有啊。”梁萧白她一眼,骂道:“笨丫头,你一撒谎就东张西望,还说没有?”阿雪大窘,低头揉捏衣角。
梁萧小心收好《紫府元宗》,想起阴阳球吞入肚里,恐有后患,但他凝神内视,并未察觉圆珠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记起两大高手搏斗时,体内似有什么物事爆裂,这时想来,约摸是两人内功太强,阴阳球不堪重负,碎成齑粉了。
他呆了呆,长叹一声,抱起阿雪,入观为她疗伤。阿雪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疲倦极了,疗伤未毕,沉沉睡去。梁萧将她置于枕上,小心盖好被子,想到此次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但想父母之仇未报,又觉惭愧茫然。
他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低头望去,阿雪睡态娇憨,惹人怜爱,不由伸出手,轻轻抚过她乌黑的秀发。心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花晓霜的影子。他当初争夺纯阳铁盒,全是为了她的痼疾,如今阴阳球已毁,这愿望似也落空了。
梁萧痴想了一会儿,定神再看,阿雪嘴角含笑,浓密的睫毛好似一面小小的镜子。想是梦里见了叫人欢喜的物事,睫毛微微颤抖,眼珠轻轻转动。梁萧心头一乱,又想起那夜在船上,柳莺莺的睡姿仿佛如此,此情依稀,人事全非,一刹那,胸口似被千万钢针扎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暗想:“她跟了云殊,可还欢喜么?睡梦里也还会带着笑么?”
观外风雪更急,狂风挟着雪花,扑扑打着窗棂。闷沉沉的雷声,自北方滚滚而来。梁萧怵然惊觉,长长叹了口气,入定洗心,盘膝静坐,渐渐的,耳边风声远去,只余下落雪的微响。
阿雪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船儿,跟梁萧一起唱歌钓鱼、摘菱采莲。醒来时,痴痴想了一阵,忽听屋外传来呼啸,便想:“还在下雪么?”
她掀开被子,走出观外,遥见红日高挂, 瑞雪已晴。梁萧在雪地中纵横驰骋,进退间恍若闪电,双掌挥洒,发出声声怪啸。奇的是,他手足挥舞甚剧,身边的冰雪却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将劲力蓄于体内,并不泄出一丝一毫。
他的身法越变越快,阿雪初时还能看清,不一阵子,便见他一人幻出双影,再一晃又变出四个影子,人影越变越多,到了后来,雪光映射中,直如七八个梁萧在场上奔走。阿雪看得头晕眼花,失声叫道:“哥哥,别走啦,我眼都花啦!”忽听梁萧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喀啦”,一株合抱粗的松树折成两截,树冠轰然堕地,搅得积雪漫天。
阿雪拂开眼前的蒙蒙细雪,却见梁萧凝立雪中,两眼望天,神色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见那株大树断裂整齐,有如刀砍斧劈,不由惊喜说:“哥哥,你好厉害!”
梁萧沉默一会儿,点头说:“是啊,刚才走到‘九九归元步’,三才归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恭喜哥哥。”梁萧望着她,眼里透着怜意,温言说:“你伤好些了么?外面风大,可别凉着。”阿雪见他眉眼温柔,不觉双颊火红,心儿剧跳,忙低头道:“哥哥饿了吧,我、我去做饭。”飞也似跑回观里。
梁萧看她神态举止,心中莫名其妙。他盘膝坐下,拾起一枚断枝,在雪上画出九宫图,寻思:“易数九为至尊,走到‘九九归元’,似乎已经到了这一路掌法的极限。奇怪,我为什么总觉有些遗憾,莫非多心了?”
他思索一阵,又想:“九为至尊,不过是古人的看法,难道九九以外,就不能更进一步吗?”一涉数术,梁萧灵思捷悟,层出不穷,当即试着推演。怎料推了半个时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数来,这一百个数字,纵横斜直,十数相加均为五百零五,梁萧推到这儿,吃惊之余,又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