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羽大袖一垂,长笑道:“阿术,你道我是谁?”这首诗是吕洞宾所作,公羊羽随口引来,本是以风流神仙自况,阿术不解其意,只觉眼前诡异莫名,背脊生寒,厉声叫道:“大伙儿当心,这酸丁会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声,说道:“分明是仙术,你却说是妖法。唉,人说鞑子蠢如牛马,果然不假,跟你说话,真叫对牛弹琴!”阿术定了定神,沉声道:“闲话少说,足下到底有何贵干?”公羊羽笑嘻嘻地道:“区区穷困潦倒,贵干不敢当。李太白曾有言:‘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我这次来,只想和你们那个鸟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赌上一局!”
阿术只觉此人言辞古怪,心想:“遇上这种大刺客,走一步算一步,跟他说话拖延时机。”假意想了想,说道:“好啊,足下要怎么赌?”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对牛弹琴!所谓天地赌一掷,当然是掷骰子了。赌注么?就是这天这地。不过赌徒有了,赌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从身边提起一个布囊,随手一抖,布囊中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阿术看清人头容貌,失声叫道:“燕铁木儿!”公羊羽笑道:“这个家伙叫燕铁木儿吗?我瞧他耀武扬威,顺手将他带上来了。”他嘻嘻一笑,指着人头,“这算我第一个骰子,听说他是劳什子马军万夫长,所以算做三点。”燕铁木儿是元军万户,骁勇善战,如今身首分离,直叫众将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术身为大将,不甘示弱,冷笑说:“万夫长是三点的骰子,本帅想必是六点了。”公羊羽大指一翘,笑道:“果真是三军统帅,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点只得一个,掷不出六六大顺、至尊豹子。不过,天幸还有三位总管,姓梁的小兔崽子是水陆大总管,算做五点。陆军总管阿剌罕算四点,水军总管张弘范算四点。参议政事董文炳带兵不多,官品尚可,好歹也算四点。至于这个范文虎?卖国求荣,败类中的败类,算一点都抬举他了,拿来做骰子,脏了老子的手。”范文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面带怒容,心里却是一阵窃喜。
此时日未中天,江水如带,远景旷夷,原本十分写意,但这小小的石公山头,气氛却是沉重如铅。公羊羽始终笑容不改,好比赴会清谈。但他越是谈笑风生,诸将越觉喘不过气来。他们平日号令千军万马,手握无数人的性命,但如这样身为鱼肉、任人宰割,却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公羊羽手拈胡须,又笑道:“赌徒赌徒,非三即六。穷酸我方才手风不顺,只掷了个三点,敢问诸位,穷酸下一回掷个什么点数才好?”目光扫过诸将,眼见无人出列,他冷冷一笑,正要讥讽,忽见梁萧足不点地越众而出,挥手在一名亲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乱舞,穴道顿解。梁萧在人堆里左一穿,右一突,身若蝶飞,掌如电闪,眨眼间,十余亲兵前仰后俯,全都活动开来。梁萧身形一敛,足下不丁不八,淡淡说道:“公羊先生请了!”
公羊羽的脸上青气一闪,口中却笑着说:“五点来了,好得很!”右掌一扬,徐徐拍向梁萧胸际。他的掌风凝若实质,梁萧挥掌一迎,胸中气血翻腾,不由倒退三步。后方一名亲兵不知好歹,抢上扶他,指尖刚刚碰到脊背,整个人飞出六丈,一个筋斗落下悬崖,凄厉惨呼,远远传来。
公羊羽不待梁萧站定,一闪身到他头顶,大笑道:“兔崽子,下山去吧!”梁萧不敢硬接,长剑出鞘,直奔对手胸腹。公羊羽哼了一声,袖里青螭剑破空而出,剑如薄纸,曲直无方,宛如群蛇攒动,刺向他周身要害。
二人剑若飞电,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虽快,剑身却无半点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实则无一不是避实击虚的杀招。
公羊羽五剑落空,心中又吃惊,又难过:“此子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可恨他助纣为虐,武功越强,祸害越大,若不将他铲除,还不知要害死多少宋人?”心肠忽变刚硬,长剑一疾,刺向梁萧面门。
梁萧向后一纵,忽觉足底踏空,心头大为震惊:“糟糕!后面是悬崖!”刚要稳住去势,公羊羽剑势如风,长驱而来,就在众人惊呼声中,梁萧身形后仰,坠落悬崖。他情急智生,望着崖壁缝隙,奋力运剑刺入,“呛啷”一声,梁萧一手捉剑,身子悬空,随着浩荡江风来回飘荡。
公羊羽并不追击,拈须笑道:“这招‘猴子上吊’使得好!”梁萧自知难免一死,索性扬声高叫:“公羊羽,你使招‘野狗****’来刺我啊!”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想:“如果刺他,势必俯身,形如野狗匍匐,岂非中了他的言语。”犹疑间,背后风响,众亲兵挥刀扑来。公羊羽转身一掌,扫翻四个,众亲兵悚然止步,忽听阿术大喝:“后退者斩!”他军令如山,亲兵们纷纷拼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虾兵蟹将,一点都不算,如果掷出来,老子岂不大输特输。”软剑缩回袖间,一晃身,抓住阿术心口,举在手里笑道,“你口口声声叫人送死,自个儿的本领倒也平常。”诸将眼见主帅被制,无不大惊失色。
梁萧得了机会,一抖手,拔剑翻上悬崖,半空中沉喝一声,剑行“涣剑道”,涣者巽上坎下,宛若狂风吹雨,向公羊羽背后洒落。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来,见势笑道:“来得好。”抓住阿术背心,将他当作盾牌应敌。梁萧剑势不止,刷刷刷一连六剑刺出,剑身被他的内力逼成弧形,每一剑都贴着阿术的脸鼻腰身掠过。
诸将瞧得惊心动魄,齐声叫喊:“梁萧,你疯了?”梁萧默不作声。他的剑法拿捏精准,看似挥剑乱刺,但决不伤着阿术,反而不时绕过他的身子,刺向公羊羽的要害。阿术知他心意,剑锋掠过额际,也是目不交瞬。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个超然自信、纵剑急攻,一个坦然受之、托以生死,以他生平自负,心头也掠过一丝寒意:“元人有此将帅,无怪所向披靡。”
想到此处,动了爱才念头,将阿术拉在一旁,伸指拈住梁萧剑尖,一压一弹。梁萧只觉一股热流从虎口直蹿上来,半条手臂似乎被烈火烧灼,匆忙收剑跳开。
公羊羽笑道:“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其色不变。你这鞑子元帅,定力真是不错。好,梁萧,你我两人赌一回,就赌这平章阿术的性命。你胜了,我饶他不死;你败了,必须自刭以谢。”
梁萧自知无法逼公羊羽放人,双眉一挑,说道:“你说怎么赌法?”阿术心头一热,甚为感动。公羊羽一时兴起,定下赌约,话一出口,微微后悔:“今时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虽说当年我立下誓约,不问天下兴亡,但毕竟是气话,梁文靖那小子说得对:‘朝廷无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时,老夫决不能容这些鞑子大将活着下山。”
他心意已决,微微笑道:“好,你猜猜,我手里这个平章阿术,是死的还是活的?”梁萧一愣,心想:“自然是活的。”正要出口,忽又惊觉:“不对,阿术的死活,全都操于他手。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术没命;我猜死的,公羊羽让阿术活着,我也非得自刭不可。”不由怔在当场。
公羊羽心中焦躁:“小子奸猾,不肯上当,他只要答个‘活’字,我就大发利市,一下赚齐五六两点。”便笑道:“还没想好么?我数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输,一……”梁萧脸色发白,口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说三,忽听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声音不甚响亮,阴沉沉却如闷雷。公羊羽心头一凛,转眼望去,萧千绝黑衣飘飘,卓立在一块山石之上。
公羊羽微微变色,笑道:“老怪物,怕你猜错了。”掌力未吐,背后一股恶风压来,公羊羽青螭剑反手刺出,顿听虎吼如雷。就在他分神的当儿,萧千绝晃身抢到,挥掌按在阿术肩头,一道内力透肩而入,撞中公羊羽的掌心。公羊羽前后受敌,应付不暇,手腕一热,竟被萧千绝的内劲撞得脱手。欲要再抓,萧千绝已抓着阿术飘退丈余,冷冷道:“老穷酸,你说谁猜错了?”
公羊羽哼了一声,侧眼望去,那头黑虎三爪踞地,龇牙怒吼,还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鲜血淋漓、剑伤宛然。公羊羽暗生恼怒:“好畜生,坏我大事。”众将瞧这一人一兽凭空钻出,无不大奇。梁萧盯着萧千绝,握剑的手一阵发抖。
一名亲兵掏出号角,呜呜呜吹了起来。山腰的卫兵听到号响,呼喊着冲上山头。公羊羽目光闪动,忽地笑道:“萧老怪,你有样本事堪称天下第一,穷酸很是佩服。”萧千绝冷冷道:“什么本事?”公羊羽笑道:“你跟风吃屁的本事,称得上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处,你总能闻风而来,不对不对,当是闻屁而来才是!”
萧千绝面肌微一牵动,冷笑道:“不敢当,你老穷酸也有一样本事,称得天下第一。”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不止一样,不知你说的哪一样?”萧千绝道:“别的本事不足道,但你一见老子,便逃得不见踪影,这‘逃之夭夭、屁滚尿流”的本事,萧某很是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