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怒哼一声,眼中凶光一转,停在花晓霜脸上。她双目陡张,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忽地点头说:“原来如此!”口气放软,似乎有所缓和。
梁萧见她神气古怪,不敢久待,拱手笑道:“晚辈三个,采药时不慎误入贵地,得睹前辈神通,眼界大开,雾散事了,就此告辞!”老妪点了点头,手指花晓霜道:“你俩要走可以,这女娃儿留下!”三人一怔,梁萧皱眉道:“前辈说笑吧?”老妪冷哼一声,道:“谁跟你说笑?这女娃儿九阴之体,千载难遇,即使出现,也万难活到这个年纪。哼,要不是她,你们还能站在此地与老身说话么?”花晓霜被她一语道破自身隐疾,心中诧异,忽见老妪把手一招,沉声道:“女娃儿,过来!”花晓霜大为忐忑,回望梁萧。梁萧微微一笑,一拂袖,纵声长笑,众人惊疑不解,他忽地拔地纵起,凌空扑向老妪。
这一扑电光石火,探手抓到老妪面门。柳莺莺冲口叫道:“好……”叫声出口,梁萧爪势一凝,停在老妪喉前寸许,便似触着铜墙铁壁,再也难进分毫。老妪冷眼瞧他,轻轻哼了一声。梁萧应声一震,忽地失了支撑,软软瘫倒在地。
柳莺莺大惊,使招“雪满燕山”,双掌裹着重重寒劲,还没挥出,飘来一丝淡淡香气,若有若无钻入鼻孔。柳莺莺浑身气力一泄,顷刻软倒,一股剧痛自肺部涌起,初时大如针尖,很快变成杯口大小,火烧火燎,叫人痛苦难忍。
柳莺莺运气抵御,心口又生剧痛,慌忙专注心脉。可是念头一起,肝脏又生痛楚,剧痛未绝,脾脏又遭侵袭。她苦忍未已,痛楚忽又转到后腰肾门。这一下,奇痛中又掺入奇痒,柳莺莺哭笑不能,真是难受极了。
花晓霜见二人相继倒地,心下骇然,抢上试探柳莺莺脉象,不由面色大变,回视那老妪,吃惊道:“你用毒?”话音未落,柳莺莺难受得呻吟起来。
花晓霜拔出银针,一连三针,刺中她三处大穴。柳莺莺痛苦稍减,止住呻吟,咬牙苦忍。老妪见她针灸手法,眼神微微一变,冷冷道:“‘三元舒脉针’!女娃儿,你师父是谁?”
花晓霜按着柳莺莺的脉息,但觉毒性奇特,侵蚀极快,不觉心中焦急,苦思解法,老妪说话,她闻若未闻。想了想,忽地解下手腕布带,露出伤口,要以九阴毒血,以毒攻毒。老妪冷笑道:“你想要她速死,只管用这个法子!”花晓霜一愣,只听老妪说:“九阴之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互有催化之功。她服下你一滴血,‘五行散’的毒性便强了一倍……”
柳莺莺大怒,不待老妪说完,叫道:“好啊,你又想阴谋害我……”她说话分神,剧毒发作,又呻吟起来。花晓霜本就彷徨无计,听了这话,更添无穷委屈,泪水夺眶而出,忽地一膝跪倒,向老妪连连磕头。
老妪见她磕头,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得意道:“女娃儿,服气了么?”花晓霜颤声道:“婆婆大人大量,放过萧哥哥与柳姐姐。”老妪道:“放人可以,你得答我几个问题。”花晓霜道:“婆婆请问!”老妪点头道:“你学医的师父是谁?”花晓霜道:“家师名讳吴常青。”老妪眯起双眼,冷笑道:“是他?胖小子脾气倔强,头脑古板,怎会违背师训,收录一个女弟子?若是常宁那小滑头,倒还说得过去。”
花晓霜听她称呼师父胖小子,大觉奇怪,问道:“婆婆认得我师父?”老妪两眼一翻,冷笑道:“怎么不认得?当年我没少揍他的屁股,可他就是不肯认错,不认错我就再揍。哼,倒是常宁那小子奸猾,看我一瞪眼珠,他就跪地求饶,但他油嘴滑舌,不可深信。胖小子脾气倔强,为人倒还实在!”说到此处,她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娃儿,我问你,那胖小子……咳,还好么?”
花晓霜沉默一下,黯然道:“师父他过世了!”老妪神色微变,良久叹道:“树无常青,人无常宁。罢了,他苦学医术,到头来还不是跟他老鬼师父一样,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自己。”忽又怒哼一声,瞪着花晓霜说,“我问你几句话儿,你是他嫡传弟子,必然答得上来,答不上来,咱们再来计较。”
花晓霜无奈道:“婆婆请说。”老妪道:“我出个联子,你来对对。上联叫做:‘当归方寸地’!”花晓霜不假思索,随口应道:“独活世上人。”老妪面色稍缓,点头道:“好!再说一联:携老,喜箱子背母过连桥。”花晓霜道:“扶幼,白头翁拾子到常山。”老妪脸色更见缓和,眼中流露一丝喜色,温言道:“那么,熟地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花晓霜冲口便道:“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
这三副对联,全是药名构成。当归、独活、喜箱子、白头翁、常山、熟地、益母、红娘子、一见喜、淮山、牵牛子、国老、使君子、千年健等等都是药名,背母、连桥、拾子则是贝母、连翘、时子三味药物的谐音。这三联是吴常青师门切口,三联应答无误,必是本门中人。
老妪听晓霜说完,丑脸上头一次露出笑容,点头道:“你果然是胖小子的传人!”花晓霜却奇道:“婆婆,你……你怎么知道这三副对联?”老妪怒道:“怎么,难不成吴常青没提过我这个师叔?”花晓霜一听,猛可想起一人,后退两步,失声叫道:“你……你是‘毒罗刹’?”
老妪森然笑道:“没错,我就是‘毒罗刹’骆明绮!”她见晓霜神色惊惶,不悦道,“你害怕什么?”花晓霜身子一颤,低声道:“师父……他……他总说你不好……”骆明绮道:“我怎么不好?”花晓霜道:“他说,你、你违背祖训,时常用毒。”骆明绮双目陡张,厉声道:“用毒,用毒有什么不好?”
梁萧忍受“五行散”之苦,始终不吭一声,见状叫道:“当心……”花晓霜见他浑身颤抖,面肌抽搐,双目中却满是关切,顿觉心酸眼热,恨不得纵入他怀,大哭一场。忽听骆明绮又怒声叫道:“用毒有什么不好?”趁花晓霜分心之际,五指突出,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花晓霜浑身软麻,但她不善作伪,如实答道:“毒药用得恰当,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却能治小儿惊风,痰迷心窍之疾;乌头有毒,但医治中风瘫痪却有奇效;曼陀罗花是有剧毒,却能治小儿慢惊,还可用作开胸破脑的麻药;砒霜能治疟疾,狼毒能愈虫患,鬼臼能堕死胎,斑蟊能拔脓肿;其他各种毒药,辅以臣佐之药,适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
骆明绮凝神听着,面上渐有笑意,放开她道:“你这话还不错,婆婆我听得入耳。不错,毒药用得好,也是活人的灵丹。那些灵丹妙药落入庸医之手,也往往成为夺命的毒药!”花晓霜道:“可……可师叔祖您……”骆明绮摆手道:“别叫我师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欢喜。你说,我怎么着?”花晓霜道:“婆婆你用毒杀人,却是不对。师父再三说,以毒杀人,是天底下最无耻下贱的勾当!”骆明绮顿足大怒,叫骂道:“放******屁!老身用毒杀人,但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哼,读书的用笔杀人,行侠的用刀杀人,老身用毒杀人,一般的都是杀人,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了?”
花晓霜叹道:“婆婆,我们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杀人的。”骆明绮冷哼一声,眉间透出一股桀骜:“你是大夫,我可是罗刹!你那师祖,说什么‘菩萨手段,阎王心肠’。哼,老身偏是罗刹的手段,阎王的心肠。看着好人救一救,瞧见恶人么,一下子毒死干净!”花晓霜听她口气绝决,自忖说服不了,便道:“萧哥哥与柳姐姐都不是恶人,婆婆给他们解毒好么?”骆明绮冷笑道:“他们对我动手,全都不是好人!”
花晓霜恍然大悟,心想此人所谓好坏,全凭一己心意,无怪师父说起这位师叔,总是莫大忿怒。她无法可想,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骆明绮数十年离群索居,忽遇晓霜,谈论医道,只觉老怀大慰,见她哭泣,不觉心软,取出两粒黑黢黢的药丸,说道:“你拿去,给他们服下。”花晓霜大喜,匆匆接过,给二人服下。
两人服了药,痛苦缓和一些。梁萧撑起身子,提气运功,但觉心肺处如针刺蚁咬,不觉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淌下。骆明绮瞅他一眼,冷冷说道:“你当老身给你吃的解药么?做梦去吧!这不过是止痛药,一用内力,又会发作。你不信,再试一试!”梁萧怒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磨人?”骆明绮淡淡地道:“我折磨你又怎样?”
梁萧怒极,正要大骂,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看姐姐面子,让着婆婆一些!”梁萧一愣,颓然低头,伸手扶起柳莺莺,柳莺莺握住他手,恨声说道:“梁萧,我们走,大不了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须向这个恶老太婆低头。”
梁萧犹豫不决,忽听骆明绮冷声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但这‘五行散’除了老身,天下无人能解。一旦发作起来,须得痛足十天半月,直到五脏肌肤,逐分化为黑色脓血。届时求生不得,求死也无力气,只有浑身腐烂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晓霜听得花容失色,急道:“萧哥哥,你好好听婆婆的话,她怒气消了,自会为你解毒。”骆明绮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气来,十年八年也未必会消!”说着手持灯笼,转身向前。花晓霜不敢违拗,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眼中充满祈求。梁萧无可奈何,挽了柳莺莺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