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道:“据我所知,这周遭百里有九座粮仓,大可开仓放粮召集河工治水。”河监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那是军粮,放不得。”梁萧微微冷笑,命一干难民将众官守着,自往行省治所,将行省长官从小妾的被窝里揪了出来,命其发令开仓,那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说道:“那是供给西北战场的军粮,如果放了,下官人头不保。”梁萧将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这颗人头还是不保,总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还可将功补罪。”
他连哄带吓,嘴舌与武力并用,那长官熬不住只得签令放粮。梁萧将行省长官与河监捆成一团,下在监里,日夜看守。自己冒称钦差,坐镇行省衙门,他气派特大,蒙古话说得流利无比,往年带兵之时又谙熟官府掌故,众官虽疑,却也不敢妄言。
梁萧开仓放粮,少许赈济灾民,大部用来征召河工,七日之中,召集民工六万。梁萧审明涝势,图画山河,将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筑堤坝,或是制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冲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彻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长,真是算无遗策,不出半月之功,便将洪水泛滥之势遏住。一月期满,河水尽平,逃难灾民重归故里。此时元廷也渐渐听到风声派人来探。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长官与河监扬长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气冲天,急遣人马缉拿,但徒自扰乱乡里,却无梁萧踪迹。忽必烈得知河患消弭,龙心大悦,对开仓放粮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称赞一番。那二人惊喜交迸,将治水功劳全都揽在身上,对被擒受辱、缉捕梁萧之事只字不提。
梁萧脱身之后,望着汤汤河水想这月余经历,寻思道:“这条河裹挟泥沙,奔涌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泛滥,如此循环不休,如何是个了时。晓霜为人治病,常说‘正本清源’,治河未尝不应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头探个究竟。”
想到此处,他顺着黄河西行。这一日,历经潼关,抵达长安附近,忽地忆起故人,辗转到了华山脚下,一问乡里,才知赵家、杨家、王家的遗眷尽被李庭接到大都赡养。梁萧心中悲喜,信步来到山南小屋,却见绿竹森森,清泉潺湲,一轮小水车在屋前哗啦啦转个不停。他推门入内,却见床被依旧,桌椅宛然,墙上却已布满细细蛛丝。
梁萧从木桌上拿起一只竹鸟,这竹鸟是他做给阿雪的玩物,搁置已久布满灰尘,泪眼模糊中,仿佛又见那个圆脸的少女在远处拈针缝衣,可伸手拂去,却又空无一物。梁萧将竹鸟贴在脸上,泪水顺颊滑落沾满了枯黄的鸟翼。
好半晌,他才举步出门,将那竹鸟调好机括,伸出手掌,那鸟儿扑地蹿上天去。梁萧怅望良久,忽地叹了口气,不待竹鸟落地,寂然向西走去。
花晓霜醒来时,只觉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剧痛稍稍缓解。她勉力张眼瞧去,却见一个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听韩凝紫笑道:“你知道这是哪里?”花晓霜转眼望她,茫然摇头。
韩凝紫道:“这里叫做百丈山。梁萧曾驻兵于此,以一千铁骑大破十万宋军,威风得很呢。”她提及梁萧,花晓霜精神稍振,举目望去,襄阳城楼隐隐约约在天边勾勒出细小的线影。不防韩凝紫揪住她的头发,抽她两记耳光,咯咯笑道:“这是替莺莺打的,梁萧那小贼朝三暮四,竟敢抛下我那师侄,勾搭上你这个小浪蹄子。哼,你当还能见着那小贼么?告诉你吧,我已派人给花清渊和凌霜君送信,让他们来此见我。我不仅要让他们死无葬生之地,还要他们尝尝丧女之痛。你信不信?他们若敢不来,我便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让普天下的臭男人都来疼爱凌霜君的宝贝女儿。”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花晓霜原本心丧若死,听了这话却不由打了个哆嗦,心想:“落到那步田地,真是生不如死。她叫来爸爸妈妈,必要用我胁迫他们,我又岂能害了他们。”略一默然,忽道,“韩凝紫,你本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暗算伤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韩凝紫脸色一变,厉声道:“小贱人,你说什么?”狠狠抽了花晓霜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萧那小贼弄诡,凭你这点微末伎俩又岂是我的对手?”花晓霜道:“我是微末伎俩,你连我都打不过,岂不是微末中的微末?”
韩凝紫的脸上青气一现,抬起掌来却又停在半空。花晓霜这两句话点中了她心底的要害,想当初,韩凝紫自觉容貌本事远胜凌霜君数倍,可那一无是处的贱人却霸占了心爱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输给谁也不打紧,输给这对母女一分一毫那也万万不能。
一刹那,她转了几个念头,拍开花晓霜穴道,冷冷道:“好,咱们再比一次,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胜我?”后退数步,美目生寒。花晓霜默默起身,忽地抬手拍向头顶。韩凝紫岂容她轻易丧命,飞身抢上,左手勾她腕脉,右手食指点向她胸口要穴。
花晓霜伤势沉重,身手迟钝,更不料韩凝紫来势如此之快,瞬间手腕被扣。她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顶向韩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的一招“踏雪寻梅”。韩凝紫暗自冷笑,嘴里叫声“好”,使出飘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双臂一圈,将花晓霜的右臂缠住,喝声“断”。
她那日输给花晓霜,事后反复揣摩,只觉“暗香拳法”处处克制“飘雪神掌”,急切难以破解,不过花晓霜的内力低微,如以擒拿手与之纠缠,可令其空有拳术,无力施展。
花晓霜只觉右臂剧痛,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使了出来,抖手转腕。韩凝紫一不留神几乎被她挣脱,不觉心生狂怒:“小丫头浑身是伤,怎还拿她不住?”怒哼一声,运转“冰河玄功”侵入花晓霜右臂。
花晓霜只觉冷流灌入,不假思索,施展“转阴易阳术”,阴脉入,阳脉出,“冰河神功”本是纯阴内功,在九大阳脉中一转,顷刻化为乌有。
韩凝紫连催真力,均如石沉大海,花晓霜苍白的面孔隐透红光,似乎内息充盈。韩凝紫暗生惊惧:“数月不见,小丫头内功大进了么?”她生平自负,决不相信这小丫头胜得过自己数十年修为,当下右手微缩将花晓霜左掌沾住,双掌内力此起彼伏向花晓霜连绵攻来。
花晓霜却不管对方如何变化,内劲涌来,便左掌导入,右掌攻出,右掌导入,左掌攻出,转阴易阳,将韩凝紫惊涛骇浪似的攻势一一化解。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花晓霜鬓生微汗,面色白里透红,艳若三春桃花;韩凝紫的脸色越见苍白,眉间透出一丝死黑之气。她忽地闷哼一声,双掌后撤,倒退数步。花晓霜见她脸色发青,眉尖颤抖,似在抵御极大痛苦。正觉诧异,韩凝紫忽地厉声尖叫:“小贱人,你对我用毒?”
花晓霜恍然大悟,适才她被迫用上“转阴易阳术”,无意中将“九阴毒”度了过去。韩凝紫不知不觉着了道儿,痛苦之余,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剑,扑上来一通乱刺。花晓霜一边避让,一边叫道:“你……你先别动,我教你怎样逼毒。”
韩凝紫压根儿不信,只当她有意讥讽,出手越发狠辣。不出两合,花晓霜的小臂中了一剑,血透衫袖,眼见韩凝紫势若疯狂,情知再不逃走势必死于剑下。她先前存了死念不过迫于无奈,但有一线生机自不会轻易就死,当即捂了伤口跑下山坡。韩凝紫正待追赶,忽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禁不住一跤跌倒。她心知再不抗拒,毒入五脏,其势难救,当下盘膝运功,不敢挪动半分。这九阴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亲受其祸,也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了。
韩凝紫所练“冰河玄功”本为纯阴一路,与九阴毒秉性相同,一旦运功,只会助长其势,根本无法解毒。她周身忽痒忽痛,乍冷还寒,诸般古怪滋味一起涌来,花晓霜生平所受的九阴毒脉之苦,她此刻也一一领受。韩凝紫将花晓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后称快。
她咬牙切齿一阵,扶着树木,蹒跚走到山脚,只见郊野空旷,不见仇人踪影,正在烦恼,来路上出现两道人影,正是花清渊与凌霜君。夫妻二人,一个长袍广袖、丰神如玉,一个碧裳螺髻、清丽脱俗,两人并肩而行宛然一对璧人。
韩凝紫望着两人走近,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浑身血液时凝时沸,眼眶又酸又热。忽见花清渊在丈外止,也呆呆盯着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却咬着嘴唇,眼中喷出两道火舌。
三人默然对视,过了良久,花清渊叹了口气,幽幽道:“紫儿,多年不见,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许久竟然说出这句话来,均是微微一呆,韩凝紫情难自禁,冲口而出:“你……你也变了好多……”
凌霜君气得身子发抖,一顿足,转身便走,花清渊吃了一惊,慌忙将她挽住,问道:“你去哪里?”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晓霜放在心上,我还管她做什么?”花清渊一怔,苦笑道:“我怎么不把晓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见了这毒妇,不问女儿下落,偏与她卿卿我我,当我是透明人儿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冷血汉子,以你花清渊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