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贝阿看得发呆,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斩空,忙一掉头,忽见灰衣人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酒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异,挺刀前扑,忽来一把弯刀,当的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沙盗啊!”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慢慢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把酒囊一扔,笑道:“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灰衣人转眼瞧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已变为拉丁语。
褐发汉子一愣,冲口而出:“没错,我们是******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伙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插嘴:“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
塔波罗不料他拆穿自家谎话,一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狠揍他一顿。此时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滴水浆害人性命那也不足为怪。灰衣人来路蹊跷,一旦心存歹念可是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紧攥刀柄偷瞧灰衣人的动静。
灰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叫塔波罗么?我拿水换酒,你答不答应?”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吧?”灰衣人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一时心生亲近。
灰衣人笑了笑,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的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一束线香,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灰衣人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狐皮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感好奇。塔波罗见多识广,心中疑窦丛生:“这人举止怪异,莫不是哪儿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吗?”一时越想越惊,背脊冷汗渗出。
踌躇间,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人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停下挖坑,放入革囊,似在汲水。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笑道:“沉一下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入手沉实,微一摇晃传来汩汩水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湿气扑鼻,不由瞪眼叫道:“你……你是魔法师?”灰衣人摇头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国人的一点儿小把戏。那边还有水,你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
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又冒出许多,似乎永不枯竭。卢贝阿灌满革囊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这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取了一囊酒,递给灰衣人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人笑了笑,接过便饮。
卢贝阿心头佩服,翘起大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人笑而不语,只是喝酒,过了一会儿,一袋酒尽才缓缓说,“出去不难,你们拿什么谢我?”
塔波罗暗服其能,应声笑道:“你带我们出了沙漠,我把货物分你三成!”灰衣人淡淡说道:“我要你的货物做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塔波罗不料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
灰衣人也不多说,解下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步子极大,落足处却悄没声息,他时不时掐指望天,走了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热转冷,狂风锐如利箭,夹杂沙尘,凄厉如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嵌在其中,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宛如深沉梦幻。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眼看灰衣人三步一饮,一袋酒转眼见底,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人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算地道,我家乡的红酒才叫好。”灰衣人笑道:“******我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美。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一个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与他对视。少年背脊发凉,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啐道:“让你绊我。”
灰衣人冷眼瞧着,心想:“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在这沙海之中又埋了多少商人骸骨?”
他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辛稼轩的词是好的,人却迂腐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人淡淡说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吗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她。”灰衣人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路途艰险,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赚大钱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灰衣人心想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这少年回去。他心中寻思,嘴里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丛稀疏草茎。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欣喜欲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卢贝阿欢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人笑而不语,看二人欢喜过去,说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水草丰美之地,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抽身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性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衣人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么也跪不下去。
灰衣人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饶是这样,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他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不安,忽听灰衣人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一来一往,公平之至,你我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直起身来。
卢贝阿少年心性,与灰衣人相处一晚,见他气度恢弘心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衣人瞧出来了,心想这孩子重情重义却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黄狼,衬着惨白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灰衣人眉头一皱,忽见塔波罗面白如纸,张嘴瞪眼,死死盯着黄狼,仿佛化为一尊石像。灰衣人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欲要射出,忽见黄狼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塔波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身发抖。
灰衣人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咱们同伴的魔鬼。从撒尔马罕城出发,我们有三百多人,哪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人道:“那么多人,还怕几个畜生?”
塔波罗哆嗦一下,摇头道:“来得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几千几万。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衣人沉吟一下,笑了笑说道:“刚才不过一头狼,何苦怕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狼虽一头未必不是探子。”灰衣人道:“狼又不是人,哪儿来这么多规矩?”塔波罗双眉一沉,压低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衣人皱眉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了魔鬼,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衣人摇头道:“传说未必可信。这样吧,咱们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古怪可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脱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