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放开阿雪的手,马车再度启动,时上时下,行了许久才停住。梁萧心想:“莫非又遇上大军?”忽见帘子掀开,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
梁萧躬身下车,前方苍山黛色,怀抱一所庭院,绿竹含烟,画阁滴翠。却听阿雪在耳边低声说:“这是残红小筑。”
说话间,一名年轻道士行出院门,脚不沾地般来到车前。他面如冠玉,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面上一团和气,向韩凝紫拱手道:“羽灵见过主人。”韩凝紫冷道:“有事么?”羽灵笑道:“陇西九寨的首领俱在厅内,前来交割例钱税粮。”说罢与阿冰对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辞谦谨,面面俱圆。
韩凝紫道:“羽灵,我有要事,懒得与那些粗人唠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须记得,少钱少米,五百贯以上砍手,一千贯以上砍头,勿要乱了规矩。”羽灵笑道:“小人知道了。”韩凝紫转过头来,瞧了阿雪一眼,面露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带笨丫头去歇息,不要再找她的麻烦。”
阿凌恼恨阿雪欺瞒自己,本意好好折辱她一番,听韩凝紫一说,忙赔笑道:“我待阿雪亲妹子一般,爱她疼她还来不及呢?”阿雪听她一说,颇有几分感动。韩凝紫更觉厌恶,转向梁萧说:“小子你随我来!”
梁萧踌躇不前,却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这才悟及自身内力已失,只得爬起来随在韩凝紫身后。
二人入了庄园,抄斜路望后山走去,转过数道回廊,前方现出一片竹林。韩凝紫似嫌梁萧步子太慢,转身将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梁萧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皱眉。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中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似在全力狂奔,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
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梁萧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与天机宫的石像形似,细微处却不相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天机石像,再凭记忆模糊刻出,方位也很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梁萧一路瞧去,渐渐发觉,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梁萧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打开石门,门里一间斗室,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梁萧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梁萧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泻落,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梁萧抬眼望去,洞顶光圆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在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说:“小子,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梁萧心灰意冷,傲气尽消,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梁萧道:“略略解得些儿。”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梁萧斜眼瞧去,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
韩凝紫咯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叫你活命,解不出来,哼,那也不用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梁萧一挑眉,叹道:“弦上容圆?有什么了不起?”随手便解,“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梁萧顷刻作答,算路精妙,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沉吟半晌,才说:“怎么这样容易?”梁萧道:“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知道方式,倒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想:“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萧写完方式,抬头瞧去,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眼里透出一股痴狂,不由心子一跳,问道:“你有疑难?”韩凝紫身子一颤,迟疑半晌,叹道:“你……当真不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梁萧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上。
梁萧道:“算不出来,也不必哭吧!”韩凝紫恼羞成怒,一抬手,向梁萧左颊刮去。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露出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打不下去。梁萧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出几分寒意。
梁萧不料她黄脸下藏着绝色,较之柳莺莺风华犹胜。韩凝紫出了一会儿神,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数目。
梁萧原本意气消沉,可是一涉算术,忽又神思捷悟,快如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刚说题头,梁萧又报出答案。韩凝紫心中惊怒:“我本当天机宫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天机宫外,还有如此奇才?”于是反复套问梁萧师承。梁萧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算到暮色将至,梁萧逢题便解,百问不穷。韩凝紫渐至于无题可难,自尊心大受挫折,终于忍不住掀翻沙盘,怒冲冲推门而出,自外将门锁住。
梁萧无处可去,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无光亮,实则反射天光。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漆黑一团。梁萧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他醒得极早,大约在石床上睡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嗓子一阵干痛。自他习练内功以来,这情形从所未有,寻思如此看来,自己不但变成了一个寻常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起常人还要不如。
他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练法,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一时无比泄气,撤去心法,接着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跟着石门下“嘎吱”一声,开了一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耽搁了。”
梁萧从前日午后就没进食,闻见菜香,腹中雷鸣,心想:“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罢。”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归寂静。
梁萧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是算经,几乎本本看过。翻看一会儿,不当眼处,放了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他翻开一瞧,扉页上题了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仿佛滴泪痕迹。
再翻后页,只见一幅图画,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梁萧见那女子眉眼与韩凝紫相似,不由心想:“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法儿,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