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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前路 (2)

“我要你做老婆。”他郑重地说。

“不行,你不知道我们和胡家的事吗?”

“要不,你就跟我跑!我一定要你做老婆!”

“不!黑牛!我离不了家。”她怯怯地说。他紧抱住她,使她比白天柔顺多了。他们好像听见有人走路,吓得分开了。他跃过短短的石墙走了,临走说:“你等着,我绝不能叫狗剩儿挨着你就是了。”她惊惧地走向前院去。

“是三妞儿吗?”妈果然向窗外张望着,见她远远走来,这样问。

“是,我肚子坏了,走夜了。”她撒着谎,走到自己屋里,不知道妈信了没有。她关好门躺下。说也奇怪,月亮已经移开了,只照着窗子的一角。她忧郁着、回味着就睡去了。她梦见抱着她的是那一只耳朵的狗剩儿。她哭骂地醒来已经天亮了。

夏天里她做了不少针线,总是到外边去做,每次总有黑牛伴着她。有时遇见狗剩儿,不过狗剩儿常常躲着他们。黑牛已经不给他家放牛了,只是割青草挑出去卖,卖了钱和那没眼睛的爸爸过日子,在村里算得上一个赤贫的人家。所以狗剩儿心里纳闷:“三妞儿为什么看不上我,反去喜欢一个穷小子?”这闷儿总也纳不完,因为他忘记了自己少一只耳朵的事。不然,无论如何也会找出她不喜欢自己的原因来。可是他并不傻,这事从来不对父母说,不但不对父母说,任何人面前他也没说过。他想:“当王八总不是体面的事,偷偷地当吧!”

田里的收获很丰富,三妞儿爸爸十分高兴。胡大爷打发人来送信,定规在十月底娶亲。妈妈为她忙着做衣服、鞋,催她自己也做,只是她反倒没有夏天工作得勤了。妈妈整天骂着她,她整天和弟弟吵嘴。说不出的烦、怒,好像总想抓住谁打一顿似的,没理由出去了。

已经有半月多没上狮子坡,不知道黑牛近来怎样了?一天妈正在给她做一件大棉袄,十分专心地铺着棉花,她借机会跑出去,到和黑牛常坐着的地方。草已零落了,山沟里的水已没有那么大的声音,只有那么细细的一缕,淙淙地自上流下。许多突露的大石堆满了山沟。马樱花早已落了,枫树的叶子红突突的,一切都改变啦。她想这时黑牛要来了多么好呢,向他诉诉委屈,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不做狗剩儿的老婆,但是连黑牛的影子都没有。她心里很像吃多猪油似的那么腻汪汪的。

秋风习习地吹着,夜雨打湿了窗纸。在妈屋里的灯下,三妞儿拿着一个鞋帮儿出神。妈还没睡,棉衣是不便在灯下做的。妈在缝扣襻儿条子,炕上一边一个睡着爸爸和弟弟。雨打在窗纸上,也打在三妞儿的心里。妈为自己忙着,她不忍。爸爸把女儿聘了抵账,也觉得可怜。还有常常和自己打架的弟弟也觉得可爱起来。她想哭,又不好在妈面前示弱。

“妈,我头疼,先去睡好吗?你也睡吧,妈!”她特殊柔顺地说。妈抬起头来在她脸上看着,好像想从她脸上找些什么似的,结果妈在她脸上找出了痛苦。而且她一向说话总是强横的语气,今天特殊的柔和反倒使妈惊讶了。

“去吧,早睡早起!早起好好洗洗手脸,等到了人家,手太粗了不好看,胡家是大人家呢,常洗就好了。你并不算黑呀……”

“大人家也是没用,一个耳朵能用钱买吗?”她终于没温柔到底,犟着嘴走了,到自己的小屋里。雨打在窗上,打在屋顶上,打在她的心里,很久,很久。她看妈屋里灯熄了。又很久,很久,她披了一件旧米袋轻轻走到后院去,雨打在她没有遮盖的脸上。她不敢开门,她怕妈听见。她见秋雨的夜里是可怕的,到处黑糊糊的,不是月夜那么光明了。她登着堆在墙边的旧砖头,越过短墙去,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的户外。她扶着墙垣走去,穿过一个黑森森的小枣林,到了一个黑沉沉的小院门外。她知道这是黑牛的家。她的脸已经被冷雨打湿了,鞋子也湿透了。她轻轻地叩着一扇破旧的板门,一下,再一下的,像啄木鸟的声音。

“谁?”一声洪壮的男子声,是他呀,她又敲了几下,听得门里有脚步声,当脚步声走近门口时又一声:

“谁?”

“我,三妞儿。”他一下开开门。在黑暗里,他俩走到屋里。他点起棉子油的小灯,屋里昏昏地把两个影子照在墙和屋顶的连接处。

“你叫雨浇湿了。”他把那个破口袋拿下去。

“你爸爸呢?”她问。

“死了。死了七八天啦!以后我一点累赘也没有了。”他凄凉地说,落下泪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着,拉住他蒲扇似的大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要做少奶奶了,是吗?真没想到你还上我这儿来。三妞儿,明人不做暗事。你说,你心里乐吧?”

“缺……”她骂不出来,只是伏在他胸前哭。他并不抚慰她,又冷冷地说:“说话!是乐?是愁?”

“还用问吗?你这死不了的鬼,专门说灭良心的话。”

“那么是不乐了。不乐有不乐的办法,我爸爸也死了,我一点累赘也没有。你跟我走!凭我一身力气,也不会饿死你。说话,马上就走。”她踟蹰着说:“可是爸爸欠胡大爷很多钱呢。”

“欠债还钱,拿人顶账行吗?”他说着站起来看着她。

“我要走了,他们不会饶爸爸的!你叫我想想,黑哥哥!你不要催我。”她哭着说。

“叫你想想,你想什么?现在只有两条路,一个是跟我走,我会养活你。一个是你去做少奶奶,给你爸爸顶账。你……”他已经握住拳头,那么愤愤的。雨打在窗上,也打在他俩的心里。

“我怕爸爸受罪呀!黑牛!你不要催我!”她哭着扑倒在他怀里。他愤愤地推她倒在床上,大声着说:“去吧!给你爸爸顶账去!没有什么说的。”说着打开房门,风雨吹进屋里。

“去!去!我这穷人窝里不配少奶奶来的。”她忍不住哭求他饶了她。他不听。她只得跑到黑暗里去。外面下着雨,他关了屋门,一见她遮雨的旧口袋还在他床上放着,便拿起口袋追出去,隐隐见她正向山沟的路跑去,山沟尽头那大深潭哪!他狂了似的追上她。

“你走错路了。”他拉住她。

“不要管我,你这黑了心的。”她挣扎着说。他不由分说抱起她来,往她家走去。他扶她上墙她不肯。他只得说:“那么我喊醒你爸爸!你要跳山涧吗?你忘了你爸爸的账吗?我不怪你,三妞儿!听我一次话吧!你好好替你爸爸顶账,我也会好好找回我的损失来。”他把她送进墙里,他走了。抛下那条湿了的口袋。

她昏昏地走到自己的小屋,不知是梦是真。她点上灯,照照自己,还是原来的样子:白皙的脸,直鼻子,长长的有点吊梢的眼睛,很不难看。只是没有如意的事!她想在雨地里的黑暗中摸索着出去是为什么?他为什么又来追我?她灭了灯,兀自想不清楚。

第二天,她病了。

妈妈着急,爸爸请乡里一个大夫来给她诊病。大夫开了药方子走了,妈到晚上把药给她吃下。第三天她病得更厉害了,脸焦黄,没血色。妈要另请大夫,她哭着不肯:“妈妈!不要紧,再养几天会好的。我不要吃苦药。”妈只得依她。她再也不起来了。

胡大奶奶下午亲自来看她,三妞儿装作昏睡,不动。只听见:“真好个模样,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该着我们狗剩儿命苦。”她心里暗暗地唾骂着:“缺八辈儿大德,上这儿猫哭耗子来了,没有你们那狗剩儿,我也不会这样。”于是她半真半假地大声呼叫着:“唉呀!好难受!”喊着泄愤。胡大妈只得到她妈妈屋里去坐。她想欠起身来痛痛快快唾她两口,可是身子却动不了,只得恨恨地躺下。

还好,半月后她总算能坐起来了。见妈更忙地预备她出嫁的事,她十分的烦又不能出去。黑牛如果知道她病了会怎么样呢?她想着想着心里就乱,只得不去想。

院里终日有扫不完的落叶,十月底的天气已经冬意很深,时光的难关终于来到,三妞儿的嫁期近了。她的心像风吹的落叶,飘飘的没个着落。她不想黑牛也不想狗剩儿。不想妈,也不想爸爸。可是她心里的确在想事。

已经是十月十九了,三妞儿明天就要做胡家的人啦!姑姑、舅舅……来了许多亲戚。看三妞儿的嫁妆,打听三妞儿婆婆家有多少地亩,乱成一团。三妞儿的妈简直闹晕了。但是三妞儿心里却打定了准主意,没有人能转移它了!因为她的心此时已非常坚强。

夜已深沉,从黑牛的家门里出来两个身影,匆匆地往北山走去。星光照在山里,到处斑斑驳驳的。当他们爬到山顶上时,月亮照着他们的故土,他们回头伫立了片刻,然后毫不留恋地走了。那是黑牛和三妞儿,他们要去开辟,创造一个美丽的小天地。他们所有的是爱和力。

(原载《华文大阪每日》1943年第十一卷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