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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轻烟 (1)

“多谢,多谢,就那么办吧,明早七点我用车送你们上车站……令妹也一齐走?好极了……再见。”父亲挂上电话很高兴地吸了一口雪茄,我合上才看完的小说集,看见父亲高兴的样子不觉有点伤心。明天我就要离开家到北京去读书,满心的离别情绪见人家高兴就感到加倍的忧郁,我不觉愤愤地问父亲:

“爹!您给谁打电话?那么高兴?”

“给王洪友--你王老伯的儿子,他在北京念书多年了,地方人情都很熟,你初次离家,我不放心托他一路照看你,到北京你也有一个熟人,而且他妹妹也去北京。”父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高兴得脸上蒙了一层凄凉的神色,接着叹口气说:

“你虽然已经十七岁了,可是从来没离过家,从你很小的时候就身体不健康,你妈性情敦厚,你弟弟妹妹又多,对你们不免马虎一点,所以我对你特别操心,你这次走,对我是一件大事。昨天在行里偶然和你王老伯谈起,才知道洪友也要走,我想这真是一个好机会。”父亲说着又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慢慢地坐在沙发里看着窗外出神。

我把书放在小几上站起来掠掠额前的头发,擦擦疲乏的眼睛,懒懒地说:

“最烦气和生男人一道应酬,这么远的路,可怎么过去呢?女孩子就不是人吗?为什么必得人家照看呢?您太小看人了!”

“又说傻话了,因为你初次离家,到外面人地两生,需要人帮助的地方太多,并不是我小看女孩子。洪友是一个老实孩子,绝不会使你厌烦的。”父亲慈爱地说着,接着笑了。我见父亲为我设想得这么周到,方才的不高兴早化为乌有,可是一种莫名的悲哀又从心头涌出到每一个感官,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父亲看我这样就怜恤地说:

“青儿,你看,窗外的树上那红的是什么?”

“海棠果。”我淡淡地说,用手帕拭着眼泪。

“你看天上那块云,有点儿像羊是不是?海边上一定很凉快了,你不是说出门以前到海边上好好玩一气吗?去吧,回来吃晚饭,我已经告诉他们晚上添了几样你爱吃的菜,去到海边上玩会儿去,拿着伞。”父亲说着站起来,不安地看着我,我听了父亲的话更哭起来,索性坐下呜呜地哭起来。父亲静静地等着我哭得没什么委屈存留在心里的时候说:

“青儿,起来到海边上散步去,在树林里散步也可以,做一个勇敢的青年。你平常不是不喜欢看女孩子哭吗?你知道男孩子是不轻易掉泪的。”我听了这话,立刻擦净了眼泪掠掠头发说:

“爹,我走了,你们等我回来吃饭啊!”我说着走出房门来。

“带着伞哪!热气还没减少。”

“不,我嫌麻烦。”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因为心里并没完全除净了委屈,假如再不快出门,也许有很多机会让我哭呢。

出来的目的地是海边,可是就要离开的海啊,我真不敢见它,它同样会引起我的悲哀的,所以我从小路上走到一个梧桐林。静静的幽林,两排不是十分大的桐树,夹着一条湿润弯曲的黄土路,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林尽头的天上已经布满红的晚霞,海波瑰丽的光也不时射入林里。大的碧绿的桐叶装饰得那小天地有说不出的精巧和美丽,这些熟悉的小天地只有这么一个黄昏的欣赏机会。明天的这时候就要在一个生疏的地方和一些生疏的人开始一段生疏的生活了。我正预备再次流泪的时候,忽然从夕阳的光辉里走来两条一样高的狼狗,东嗅嗅,西看看的,它们头上都有精致的皮圈和一条链子,牵着它们来的是一个高身材的青年,他的头发在海风里飘动着,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天海交辉的红光里。他并不立刻走进林子,任那两条狗向前拉;他对着这时的天然美景出神,不过他的目的地却也是这小林,他终于走近了。

我因为是一个人走着,颇觉窘迫,又遇见这引人注意的生人,真有点恐慌起来。假如我是水之仙女,假如这儿有一个莲花池,我一定藏在水里,从莲叶的后面仔细看这生人的面孔;可是我不能,我是人间少女,只有迅速地和他走着相反的路,而且希望他赶紧离开这里,我好任意地吸口气或小声哼着歌曲,但是他并不走,也没有拘束的意思,因为他拉着狗竟依在树干上,大声地唱起歌来。唱得很动人,可是我却有一点气愤,因为他好像并没理会我的存在,居然毫不拘束地唱起来,他显然看出我的惶恐,故意对我示威!我对他自然也不能示弱,我假装徘徊,故意转身向他走去,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走近了,他眼看着林尽头的天,唱着,仍然不理会我的存在;这倒是个机会,我看见他并不是讨厌的人,棕色的脸上有着令人难描画的超然神色。可恨他的两条狗却误会地奔向我,他才从自己的幻境中醒来,看见我惊吓的样子说:

“对不起,我的狗不会伤害您的。”他一面把狗链子拉得短短的,把一节节的铁链缠在手臂上。

“没什么。”我说完匆匆地走开,想着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可是究竟在哪儿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忽然想起一家人等我吃晚饭的事来,才从小路上一口气跑回家去。

早晨到了,一夜没得安眠,眼睛胀得难受,在客厅里坐着看着收拾好了的行李出神,父亲从院里走进来并没说什么,只是在早晨的寂静中等待着骤然的离别。

汽车停在一个静雅的住宅外面,这房子面对着海,晨光照着闪闪的海波,海风吹着房前的杨树。父亲说:

“这是你王老伯的家……”话没说完,许多人拥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走出来,后面跟着两条狗,从低低的车窗外我看见这两条狗--昨天幽林中的狗,使我立刻知道所谓王老伯的儿子就是昨天树林里那唱歌的青年,因时间匆促大家没让我下车,那个青年却坐在车夫的旁边,那个少女坐在我和父亲中间,她便是那青年的妹妹--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我俩都是初次离家远行,所以加倍的亲切,汽车驶向火车站,一路上她和我笑谈着,于是立刻熟悉起来。可惜我们虽然都上北京去,所投入的却不是一个学校,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火车开行前父亲和那个青年谈着高兴而有趣的事,引得那少女不停地笑着。车终于开行了,父亲脸上慈祥地笑着,可是在笑里藏着忧虑,一面向那兄妹说着“再见”一面又叮嘱我:

“到学校就给我来电报,小心身体……”车不等人说完话就走快了,我忍着泪向渐离渐远的父亲挥手告别,直到彼此看不见的时候才停止。

车厢里人还不多,那青年仍没减少对我的惊讶,那个少女告诉我她哥哥昨天遇见我的事,我只得对他们微笑。青年说:

“老伯和家父是好朋友,可是我们倒没机会见面,昨天我那两条狗使您受惊了吧?”

“没有,我倒不讨厌狗。”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来说,只得这么回答他,当我说“我倒不讨厌狗”时他好像很喜欢。可是他妹妹说:

“我最不喜欢狗,狗也不喜欢我,他的狗把我的猫吓跑了呢,他从来不向我道歉。”说着,大家都笑了。我们用闲谈、假寐、看书……消磨这不算短的旅程。一天一夜的车上生活过去了,到了生疏的北京:我总忘不了他对我的热心帮助,一切取行李、打电报都是他代办的。

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是忧喜各半的,宿舍的同伴都那么和气,使我除了想家以外没有一点痛苦,最希望的是星期六,在那天可以和王氏兄妹见面,谈谈我们熟悉的海、我们的树林、我们的家……

渐渐的,乡愁随着天气冷了下去,我对新环境有了浓郁的情感,和王氏兄妹早成了老朋友,他直呼着我的名字,我也不叫他“王先生”了。他时常拿出大人的神气对付我,我们有过直爽的辩论,有过认真的争执,可是彼此心中绝没有怀恨的痕迹。

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歌咏音乐会,我和许多同学都去赴会,他担任一个独唱节目,在柔雅的灯光里唱着动人的歌曲,一声声如电如力地打动每一个听众的心。全场那么安静,我坐在前排,觉得他唱的时候总看我;我觉得他不是“王大哥”了,却是什么故事的主角。他的歌声拨动我的心灵,我低头静静地听着,我不敢抬头,我的手帕却被泪浸湿了,为什么哭呢?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都不知道,而且也弄不明白,这对我都很神秘!

音乐会散场了,学校虽未关大门,可是宿舍的铁栅栏却无情地锁住了。怎么办呢?犯校规、记过,倒不着急,今晚上到哪儿睡成了重要的问题。结果一个淘气的同学教给我们从栅栏缝里钻过去。

“那么窄的缝子钻进人去?”一个同学说着急得快要哭了。

“你看,只要能钻过头去,身子是不会留在外边的。”那个淘气的同学说着熟悉地爬上栅栏,先钻头后进身子。一、二、三,早进到宿舍的院里面,大家在急难中也一个一个地学着钻进去。幸喜没人看见。

“喂!几点了?”到卧室以后,我小声问我的同屋。

“我的表针在音乐会上鼓掌时震掉了。”她小声连说带笑地告诉我。我不由得笑着问她:

“哪一个节目值得你这么鼓掌?”

“就是那个独唱,她们说他是你的朋友呢!我想这次音乐会不知道要震坏多少手表呢?”她说着和衣上床去了。我勉强辩道:“我的朋友?谁说的?我可不配。”但是我的心却轻轻地跳着。

第二天绝早起来,天气已经凉森森的,我拿了信纸信封跑到一个小课室去写信。我大胆地夸赞着他的歌咏天才和我的爱慕,却怯懦地签了一个假名字,我的内心交战了一整天,在晚饭后才把那封信投寄了。

星期六又到了,我真怕见他呀。可是他终于接我到景山去玩。我感到惶恐、幸福、安慰,但我故意说:“妹妹怎么没来?我不喜欢景山,又没水,又没花的,孤零零的几个亭子,有什么趣?”说完了偷偷地观察他的神气,他真因为这句话失望了。他叹道:

“你又哪里知道景山的好处呢?既然你不喜欢,我就自己去吧!”他说着就走,我一时没有巧妙的法子来给自己找退身步,急得险些落下泪来。他转念一想明白我的意思了,笑着说:“走吧!在景山最高处能俯视北京全景呢。”我们无言地走出校门,许多同学在后面小声批评着、笑着、指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