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风最是柔情不过,轻抚过姑娘们的裙裾,带来一丝清凉,鬓边的鲜花金钿也随之起舞,一两丝细发轻颤,那绯红的腮仿佛是风儿吹红的。
金陵最是崇尚风雅,这好春光如何舍得辜负了。自清明开始,扶老携幼踏青寻芳早已成了金陵人的习俗。市井人家多是趁着庙会,热热闹闹的逛一路,尝尝李家婆婆的葱油饼,吃点张老汉家小笼包,再喝两口王家哥哥的酒酿圆子,肚儿圆了,再揣上几个大姐儿小媳妇打的络子,几方绣娘子绣的帕子,圆满的踏上回家的路途,这热闹也不是市井人家天天热闹的起的,热闹看罢就罢了,还得为生计奔波,这一天就是一年最快活的日子之一了。
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当然不一样了,可以圈起最好的山景,天天赏最美的风光,只是这山这水,天天看,很快腻了他们的眼睛,这湖光山色仿佛就是忒寻常的背景,他们的乐子从来都在曲水流觞的美酒里,在放浪形骸的玩乐游戏里,只是这也很快就让他们失去了兴趣,然而今天确是不同。
这些少年们分外雀跃,恨不得自家的衣衫最是富贵惹人眼,自家的玉饰最是古朴有来历,自家的风姿最是潇洒迷人,而小娘子们聚集在一起偶尔窃窃私语,仿佛不屑,却也难掩兴趣。
今日集会是江南顶级才子仕子结成的诗社鹿园诗社召集的,这也寻常,毕竟对于才子们来说,春来了必要咏风咏雨,夏来了必要咏荷咏蝉,秋来了必要咏菊咏叶,冬来了必要咏雪咏梅,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自家的才情。今日这集会却是聚集了金陵城内几乎所有牌面上的人,当然不是为了来吟诗作对,只为争相目睹花魁娘子玉玲珑的风姿。
秦淮河大大小小的楼子不下百家,然则可称为花魁的唯有玉玲珑一人。
玉玲珑十四岁于绛仙楼第一次献艺。凭借一舞、一歌、一诗惊艳整个金陵城。
金陵城中流传,玲珑姑娘洛神舞堪比仙子落凡尘,传闻李同知家的二公子自见了玲珑姑娘的洛神舞,当场失态,酒液竟是喝到了鼻子里,因咳嗽出声,惹得知府大人当场不悦,被他爹同知大人捂嘴提脚扔了出去,却还扒在门口不走,若不是怕他再出动静,同知大人估计亲自动手的心都有,此后李二公子日日流连绛仙楼,只为目睹玲珑姑娘一眼,今日这样的场合如何缺得了他。
据闻,玉玲珑上元节绛仙楼上观花灯,因见街上一老汉摆布群黄鹂鸟儿表演,众鸟因被灯火所吓,瑟缩扑腾,哀鸣声声,惹得街上众人调笑不止,老汉着实恼了,竟要亲手将鸟儿掼杀,玉玲珑不忍见,竟是替众鸟儿于阁楼上献歌一曲,歌声一起,千余人拥挤的巷子内,竟不闻一丝儿声响,连那瑟缩的鸟雀都未鸣叫。其音质美,其歌动人,一曲歌罢,众人尚未回魂,老汉兀自惭愧,涕泪横流,称“今日始知何为妙音,要雀鸟何如?”,竟将笼中雀儿尽数放了。此后那群黄鹂儿仿佛为报玲珑姑娘救命之恩,常常流连在玲珑姑娘解语楼近旁。第二天,整个金陵城中都流传着妙音仙子义救黄鹂鸟儿的故事。大大小小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中,有幸听到者,当然急尽渲染歌声之妙,未曾听到这也不甘示弱,竟编排出玲珑姑娘乃朱雀仙子转世,可号令百鸟的传闻。
玉玲珑真正令青楼众女叹服,心甘情愿居其下,愿将花魁之称号贯之名前者是其诗才。曾有小词一首流传才子之间: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鹿园诗社作为江南第一诗社,怎能不请花魁娘子玉玲珑,而玉玲珑也自然没有拒绝第一诗社邀请的理由。
山前遮阳的帐子早已搭好,曲水中的流觞早已斟满美酒,眼看着日头渐高,连花魁娘子的衣角都未见着。
李二公子早早便候在最前,一顶轿子出现在山脚,便踮起脚尖张望,一见不是,便恨恨瞪之,除却几顶他不敢惹的轿子,其他轿子但凡走近他身边,便急匆匆往前赶,仿佛后面有狼追赶似的。
眼见得李二公子的额头不停往外冒汗,小厮岗儿赶紧凑近,拿出帕子为其拭汗,被李二公子烦躁的推至一边。不由嘀咕道:“这花魁娘子惯会拿乔,劳烦公子等了这么久,真是不识抬举。”
李二公子听罢,竟是一脚将岗儿踹了出去,“玉姑娘也是你能编排的?”岗儿哎呦一声跌倒在地,却忍痛快爬了起来,抱住李二公子大腿,呜咽大呼:“公子但凡有气,只管找小的刹气,但求别憋坏了自己。”
这一阵吵闹惹得众人皱眉。
只见一身着青衣,头带万字方巾的学生凑近一着华贵白衣男子道:“慎之兄,如此粗鄙之人,竟凭着泼皮性子,生生混了进来,全不顾斯文,着实可恨。”
被叫慎之兄的男子是金陵守备孙进之子孙严,虽出自武将之家,然外家是江南世代书香张家,从小得张家所请名师教导,于江南薄有才名。
孙慎之并不为外界动静所扰,手中檀香折扇轻摇,脸上一派闲适,说道“吕兄无需在意,阡陌交通,犬吠篱旁而已。”
那吕兄一听,不由好笑出声,竖指赞叹:“果然不愧是是慎之兄,也难怪花魁娘子对你另眼相看。”
说话间,一小厮由山脚飞奔而至,“公子,公子,花魁娘子的轿子快到了,距此地只有二里了。”孙慎之手中折扇啪的一合,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袖衣角道:“吕兄,一起迎迎玉姑娘,如何?”
吕仁欣然同意。
之间须臾间不时有小厮来报
“花魁娘子距此地还有一里半”。
“花魁娘子距此地还有一里半”。
“花魁娘子距此地还有半里”。
只见一顶轿子渐近,不似普通闺秀所坐闷不通风的绿呢小轿,玉玲珑所乘小轿子竟由无数纱幔围成似的,似乎能看透人影,实则却一丝儿人影不露。
已然有人认出,这竟不是纱幔,而是江南织造坊今年新出的“花影疏”,于丝锦上织就花鸟图案,由于颜色深浅不同,于阳光下造成或明或暗的效果,姿态鲜活,一经面市,即便价比真金,也遭哄抢,官家女眷、青楼女子无不以有一件“花影疏”料子的衣服为荣。而今,这价比真金的料子竟做了花魁娘子的轿缦,且不止一层,风一吹过,层层叠叠如百花轻摇,群鸟舞动期间,竟似一个由鲜花堆就的轿子。
不待得轿子落好,李二公子仗着自身膀大腰圆,早已挤至轿旁:“玲珑姑娘,你这轿子真是好看,人……人更是好看。”
轿内无一丝儿声响传出。
众人轻嗤出声,只见孙慎之抱拳躬身,道:“鹿园诗社幸迎玉姑娘芳驾,但请下轿,共赴诗宴,同赏盛春。”
只听轿内传来一声:“孙公子客气了。”声音清灵婉转,一旁的李二公子早已酥倒。
旁边一对着白色绣春桃衫子俏丽的丫鬟,打起轿帘,一双细长柔夷探出,搭在丫鬟手臂上,竟似比那丫鬟的白衣更白,仿若一只手便将春光摄了过来。只见一着湖蓝色衣裙的女子缓缓下轿,长身玉立,长长的同色幕笠垂下,遮住了大半身子,唯露出一双妙目,顾盼之间,似多情更似无情,似曾被她看在眼里,又似从不曾被她放在眼里。
在场的各位似乎为没能见到花魁娘子全貌失望,却又都觉得如此才是玉玲珑在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