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石弓知道走出莫富贵宅子大门的那一刻,他和儿子就不再归附于莫家。于山明老夫妻俩直到家里都哭不停,于石弓和于连宗不停地安慰他们,节哀顺变。于山明两夫妻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对因自己到莫富贵家闹事而导致于石弓父子失去生存靠山感到亏欠。于石弓连连摆手道:“我和宗仔各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况且莫老爷家并不是久留之地。”他眯起眼静静看着于连宗,于连宗则胆怯与父亲对视一眼,低下头兀自玩手指。当兄弟俩问对方以后有何出路时,于石弓轻叹一口气,表示广东被陈济棠治理得不错,想带着于连宗去广州讨生活,不过这得等到洪水消退,办完于朝的丧失再打算。于山明脸色阴沉,道:“我是无路可去,我就呆在龙马寨,以后卖柴绝不坐莫富贵的船去镇上。”于山明温和看了于连宗一眼,赞赏道:“宗仔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去广东后多家调养,让他学好厨艺,在那边创出一番天地。”于石弓笑了笑,沉默不语。
洪水消退前的几天,于连宗发现,走在龙马寨熟悉的道路上都会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知道因为与莫老爷家关系闹翻了,那些平常相处得挺好的人都不愿接近他。当然除了那些孩子以外,每当于连宗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就会对他微微一笑,于连宗也呵呵一笑。于山明打算将拾得的木材和竹料全部推到临贺江,任其漂流,一边伤心一边说道,这是阿朝的功劳,我们不能夺走。等给于朝置办丧事那天,大头、虾子、莫家东等人怀着歉意来到老柴夫家,带着祭品。于山明也不说什么,让他们送送阿朝也好。听说于连宗和父亲将要下广州,不知何时回来,他们一脸惋惜,不过还是开玩笑道,如果以后发财了别忘了他们。该是出发下广州了,持续几个星期的雨已经不下了,天空一片蔚蓝清澄,这是个远行的好日子。于石弓早前已经买好了下广州的船票,与于连宗打点一下行李,准备去镇上码头坐船。等走到龙回渡时,大头一行人早在那里等候着,大头上前微笑道:“大海哥、宗仔,听说你们今天走,我们几个人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上这点东西表示敬意。”说着,莫家东将一壶酒和一篮水果递过来。于石弓笑着感谢他们的好意,让于连宗收下。莫家东摸摸于连宗的头,悄声道:“少爷说新来的厨子做的东西远没有你爹做的好吃。”于连宗听后表情复杂,虽说莫仁江经常依仗少爷身份欺负他,但他没有什么怨言,反而这次离开感觉有些愧疚。莫家东似乎记起什么,从身上拿出几本课本给于连宗,说是莫仁江少爷给的,说他用不着,你会喜欢的。于连宗惊喜收下,对他们几个人道:“我要走了,以后还会回来。”艄婆李家凤催促快开船了,于连宗对他们轻松一笑,然后跑过伯父伯母这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些东西放在于山明手上就跳上渡船,假装很高兴。于山明一看是三张银元,那是莫富贵给打虎有功的于连宗的奖赏,皱眉急着要送回去,但渡船驶离了渡口,船上的于石弓和于连宗挥手致意。
于连宗看着渡船划出的白色水纹,又看看渡口处送别的人,心头不是滋味,他似乎尝到了什么是离别的滋味,这是他常在莫仁江国文本上读到的。父亲和李家凤聊着天,岑香好奇地走过来,像是在确认道:“阿宗哥,你们是不是真要下广州?”于连宗点点头,“广州在哪里?”于连宗摇摇头,岑香有些失落,但稚嫩的脸蛋还是泛起童真的笑容,道:“等我以后下广州找你耍啊。”于连宗微笑点点头,从身上行李拿出一本课本给岑香,道:“岑香妹,好好看。”岑香毫不客气收下,欢喜地看着书。船靠岸,于氏父子下船,徒步走上镇子,李家凤母女伫立在船头看着他们离开。
从临贺码头开往广州的船一个月只有一趟,不过得从临贺江坐到广东的封开,再转船坐到广州。于氏父子的乘坐的是小轮船,船尾冒着黑暗,发动机转动的时候整艘船都在疯狂跳动,从镇上的河西码头出发,经过鸡峡滩,再路过龙马寨的沙洲,坐在船上的于连宗看到了在龙回渡摆渡的李家凤母女,抽搐似的发动机声音吸引她们的目光,她们发现了于氏父子,惊奇并微笑着,父子俩也报以微笑。等船驶过了龙马寨的大冲湾,就在幽深的峡谷行驶,峡谷间水域宽阔,两岸葱郁的树木掩住了峡谷上的小路,父子俩坐在船尾发呆,对于未来的生活,愁眉紧锁。于石弓掏出两个水果,给于连宗一个,父子俩默无声息地吃着。到了封开,父子俩下船后坐上了前往广州的钢制大客轮,船驶入了水量充足、河道宽阔的西江,两岸风景宜人,清爽的江风吹得人心情舒畅。客轮在宽大曲折的峡谷缓缓前进,周围还有一些山里渔民的小船游荡。正当船上人们心情愉快的时候,客轮的一个瘦黑水手,突然跑到船客中间,脸色肃然道:“各位乘客小心你们身上的财物,等会客轮就要经过狭窄的河道。那里是珠江河匪聚集的地方,愿老天保佑这趟航船顺利到达广州。”说完马上溜走了。船上的乘客顿时炸开了锅,想下船又不得,只好提心吊胆地祈求平安。于连宗的心头泛起一阵恐惧,惊呆地望着父亲,于石弓看了看外面的水景,安慰他没事,但眼睛里充满了担忧。西江素有“黄金水道”之称,水上交通非常便利,常年有大量客船和商船来往江上,又因水道漫长曲折,许多地段水道狭窄,山水相连,这给了许多河匪劫船掠货、绑票杀人的好机会。于石弓父子平时在临贺小镇的龙马寨呆久了,对外界的事物信息了解得很少,船上一些胆大的乘客道出一些以往珠江河匪劫掠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他们却哈哈大笑。于石弓闭目养神,于连宗则紧握着船杆,不安地看着船外的峡谷。
突然,河道前方拐弯处传来了尖锐的炮声,船上乘客乱成一团,纷纷跑到船长室要求靠岸停船,避开被河匪劫掠的危险。于石弓和于连宗背上行李,做好了下船的准备。船长立即要求乘客坐回远处,平抚大家情绪,脸色镇定道:“急毛呀,要是河匪的小船不会发出那么大声的炮声,更大可能是维持河道治安稳定的政府浅水炮舰。”船快要转过一个悬崖大湾,船长转头盯着前方未知水域,忽地喜形于色,对大家放心道:“快看,那不是政府的炮舰吗?他们正打着准备抢劫我们的河匪船只呢。”众乘客望向前方开阔的水域,果然几艘高大的炮舰对停靠在岸边的几艘精致的小艇开炮,舰顶上架着一支机关枪,“哒哒哒”地开火,巨大尖锐的炮火声震动着整个峡谷,连平静的水面也被震荡得泛出波纹,小艇上全副武装的河匪正跳下船只四处逃散,中弹的倒在河滩上,场面也有点血腥。
船长面带感激笑容,朝炮舰鞠躬致意。乘客们放心地坐回自己的座位,逃过一劫,饶有兴趣看着政府炮舰歼灭小艇河匪,一些乘客们赞叹道:“陈济棠总督真了不起,不仅把广州治理得好好的,还能为河道乘客考虑,派出炮舰保护我们。”也有一些乘客轻叹道:“要是能把粤军派到东北抗击日军就好了。”于连宗好奇地听着,转头问父亲为什么要去抗击日军,于石弓平日里听说了日本侵占东北的战事,不过离两广远得很,他知道打仗会死人的,不想儿子关注国内战事,淡淡道:“不关你事,以后你在广州混好就行了。”于连宗见没有满意的回答,继续听着乘客的谈话。客轮摆脱被河匪劫掠的危险,驶入了广佛河道交织的密集水域,这里地势平坦开阔,河道开阔密集,船只来往频繁,景色极其优美,河边人家房屋紧密罗列。之前的客轮水手上来通知广州快到了。乘客们做好下船的准备,于连宗心情亢奋,好奇地看着客轮眼前繁华的一切,高楼林立,人群密集,熙熙攘攘。
客轮在一个码头停下,于连宗和父亲下船,立刻被码头上热闹的景象吸引震撼,一旁的码头工人紧张的装卸货物,小吃摊的商家吆喝引来顾客,商店各种商品林立,人们买下东西后高高兴兴地走出来,混入密集的来往人群中。入夏,广州热了起来,父子俩在一个小茶摊坐下,点了几杯酸梅汤解渴。父子俩脑海一片彷徨,往后该如何打算,他们心里也不是很清楚,刚从山寨来到繁华城市,他们的心理还未承受得住这时空的转化,人生地不熟,将来他们只能靠自己生存下去。
父子俩为了节省开支,来广州的这些天都住在码头岸边,于石弓向周围的人打听好了,离这里往东六七公里的地方有个东濠涌,那里自古是个繁华水埠,码头众多,人群密集。如果在那里开一个小吃摊,凭借自己的手艺维持生计应该不难。但是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只得在路人的指引下,带着于连宗前往珠江北岸的西关大押当铺换些钱财。因为不识路,父子俩绕了许多路段才找到西关大押当铺,其实也不难找,因为西关大押是一座九层楼高的四方碉堡,气势恢宏,远远高出一般的民居商铺,极易辨认。于石弓被这个广州首屈一指的当铺气势震撼着,握着身上仅有的一个贵重手镯,是于连宗母亲留下来的,进入西关当铺换取一些银元。之后带着于连宗匆匆忙忙地进入曲折的街道,走向东濠涌。广州夏季多雷雨,这时乌云集聚,电闪雷鸣,一会倾盆大雨忽然落下,豆粒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直让人喊疼。父子俩站在一家小吃店屋檐躲雨,没钱买雨伞,全身湿透,等雨势小了又急忙行路,到了黄昏时候,才赶到东濠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