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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香草住进了梅子的家 (1)

关键词:啤酒妹;中毒;失踪;救助站

紫荆花园里,刚刚下过一场雨。雨后突然出现一道彩虹,真是美极了,我还以为我见到海市蜃楼呢。

野猫们都出来了,其中一只坐在湿的水中发呆,它们太瘦了,它们靠吃草和剩饭,尾巴都打了折。

当这座移民城市的高楼像青葱一样疯长后,参与建设的农民工们开始坐着火车回家种棉花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根本无法租得起他们盖的房子,更买不起其中一个洗手间。

酒吧开始被迷惘者坐满,男人与女人喜欢在高分贝中扯着嗓子调情,或者把目光投向邻座酗酒的孤独者。

经过漫长的斗争以后 ,我已打算跟小区的所有动物和解了。因为我的嘴巴开始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前段吃鱼骨太急 给刺的,当时我使劲挠也挠不出来,骨刺扎了很长时间,直到它在我的肉里软化成脓。人一生病就生去了斗心,何况是猫呢?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同类它们的命运被人整得很惨。

小区里一些因各种原因失眠的人,他们折腾来折腾去,医生也没能把他们的病治好,便有人把不能睡觉的原因归罪于夜半猫叫,于是便密谋向野猫出手。这事让香草很生气,因为被害的喵星人有她的朋友。

香草跟人合租的房子在小区高层公寓的一个套间里,这个套间只有七十多平方,是楼价未涨前,业主买下用作投资出 租,里头被简陋地隔成6小间,香草和女友小红租了其中一间。 六七平方的小房子里,一左一右放着两张床。床的角落, 放着各自的简易拉链衣柜,塑料布做的那种,上面印有花花绿绿的热带鱼。

小红的床上,胡乱扔着超短裙、红色蕾丝内裤和黑色无带 胸围。通胀最厉害的那个月,小红节衣缩食,只吃菜不吃肉,也要买名牌T-back。属于她的那幅墙贴着时尚杂志撕下来的章子怡——那张还没有诈捐门和泼墨前的照片。

香草这边贴的是刘德华,别误会她是杨丽娟。她只是喜欢华仔大叔的阳光。有他长久站在这儿,挂衣服时墙灰也不会沾了工衣。香草的工衣上面,印着一个啤酒的LOGO。那是一个著名的国有品牌,口感不错。这天挨近傍晚,闹钟声响,香草一骨碌起来,趿着拖鞋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

光线中才能看清她穿的廉价睡衣。30元一套的那种,皱巴巴的碎花样,无数细小的毛头悬浮在外。

香草穿这些睡得比穿真丝的人还要香甜。她满足地伸伸懒腰,朝3楼下面喊:“ 老怪,黄毛,三条八,你们都死哪儿去了?”那是她在小区饲养的流浪猫。叫半天,喵星人没出现。有点反常呀,今天不想吃粮了?

她纳闷,回身从电视机旁拿了个奶粉罐撬开,大大地抓了把猫粮,往下面撒去。以往我也会跟在她喂的猫咪后面蹭食的。 今天草丛里依然不见有猫跳出来,香草骂:“你们这班臭东西,白白浪费我的粮食,别指望以后我再管你们……”

她转身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出来取了墙上工衣,在窗帘背后换。

帘缝漏进的阳光,落在她白皙的锁骨上,随风又跳到她瘦削的胸前。

外面风大 ,她在短裙下小心穿上已挂了两道丝的透明袜子,随手拿起桌上一片破镜,熟练地化好妆,抓起印着“XX红茶”的广告杯咕噜喝了口水,拎上仿FD的手提包,砰地关门出去。

穿着啤酒超短裙的香草匆匆出现在楼下草丛旁,她到处找喵星人,却只发现它们的尸体软软地散落在草地里。她惊呼:“老怪,你们都怎么啦?”

老怪是一只断了尾的公猫,不知是不是曾遭虐待,虎口脱险,还是天生就断了尾巴。

喂了半年后,老怪对她忠心耿耿,几百米也能嗅出她的气 味。此刻,这只断尾的黄白花猫侧卧在垃圾桶的旁边,不远处还有3只,其中有妈妈,也有孩子。摸一下,它们身体仍有余温,估计死了才两三个小时。

我也是听到她的召唤才赶过来,我深深倒抽了口冷气,庆幸自己来晚了,不然也难免遭此毒手。

她终于发现一棵浓密的米仔兰下,散落着几块碎骨头。她 小心捡起来,放在鼻子里嗅了嗅,一股滴敌敌畏的味道。明白了。 香草抱起老怪,悲愤地往管理处走去。我远远地在草丛里跟着她。 在管理处门口,她看到了中年发福的保安队长,他刚送走辖区警察,把警察喝过的一次性杯往外面的垃圾桶里扔。香草油泼辣子似的,劈头就骂:“TMD你们真不是人,那些猫碍你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毒死它们?”

保安队长睨了她一眼,乡音无改地说:“猫发情,半夜叫 得凶,业主投诉,有啥子办法!你不过是租客,管得着吗?”

“租客又怎样,管理费不用交呀?我就知道你们会使坏,你赶走它们不行呀,非得要往死里弄吗?它们老的老,小的小的,你们就下得了手!你们不得好死!我要到“新闻现场”投 诉你们!”

她走回家,抖着手开了门,到洗手间毫不犹豫地拿了自己的浴巾下去,流着泪,把还微温着的猫一只一只轻轻地捧到一起,包好平放在草地上,然后按手机,打电话到电视台“新闻 现场”。那是海城最火最有草根精神的电视频道。

报料时,她嘴唇哆嗦,泪水打转。令她释放下来的,是他们终于答应过来拍。

晚上,香草没去上班,她专门请假要留在家看新闻现场。老板说,你生病也得回来,否则我只能找人代替你……她二话不说挂了电话。端庄大方的女主播李好终于出现了:“秋风起,又是吃蚝的好季节……四年前的鱼场蚝场,已变成了填海区,而原来的蚝场已搬到跨海大桥的西边,大桥下,新建的住宅已经迅速伸到桥头边……随着海城和香港西部通道工程的顺利完工,填海区将成为珠三角东部大型物流仓储基地……

终于轮到这一条:“本台刚收到观众报料,在蓝山区紫荆花园,一直生活着一群流浪猫,它们受到小区内的好心住户易小姐照顾和喂养,可是今天下午,易小姐发现它们被人投放老鼠药毒死了,为此易小姐非常伤心,她认为管理处不应对一群 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下此毒手,而管理处称,他们也有苦衷,半年来多名业主投诉流浪猫深夜叫春,影响休息,多次驱赶无效,才做出这样的处理……”媒体做到这样,算给力了,她叹了口气,正要关掉出去,被接下来的一则消息定住了:“此外,该小区的另一名业主正好也在现场,他向记者求助,称他的妻子留下出生才3个月的孩子,早上只身外出至今未回,其妻身上没带手机和任何证件,该女士身穿黑衣黑裤,头扎马尾,微卷,身高约一米六,知其下落者,请打137……与茅先生联系……”

尚未从悲伤中解脱的香草,本能在自己手机里,记下另一个人的悲伤。

既然是同一个小区,事情又在同一天发生和曝光,她觉得冥冥之中天注定他们同病相怜。我去过茅根的家。他在多层跃式那一边,比起高层公寓,这边房子的间隔偏大,都是家庭购买,几乎没有租户。此刻,透过阳台看进去,我看到装修雅致的客厅一旁放着童车,组合柜上子上有一只装了一半的奶瓶,沙发上凌乱地堆 着婴儿衣服和纸尿布。

电视播出后,茅根不停地接电话,但都是无用信息。点了根烟,焦虑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小保姆阿桃抱着啼哭的婴儿在 旁边走来走去,这时手机又响。是香草。她说:“我是你同一小区的邻居,就是投诉管理 处毒死猫的人,听说你太太失踪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屋里,宝宝仍在声嘶力竭地哭。阿桃手足无措,她只是个19岁的农村女孩,一点带孩子的经验也没有。茅根看着心烦,他说:“ 我太太梅子不是第一次这样的了 ,好吧 ,我们再出去找一下吧。”他饭也不想吃了,扔下未吸完的半根香烟就出来了。我目送他到了电梯口,才回身溜回他家,进了厨房。

女主人失踪,男主人找她去了,屋里只剩下啥也不懂的小保姆和3个月的小宝宝,这回我可以趁乱找点好吃的。

茅根把越野车开到小区门口,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路边的香草,她比电视看上去更秀气一些。系上安全带,两人在城市穿越,又漫无目的地朝海边驶去。“其实附近所有的地方我都跑遍了,现在再找找看,希望有奇迹吧。”茅根有气无力的。“你老婆是离家出走的吗?你打她骂她了?”“没有,我什么也没干,下班回来,保姆说她不见了,早上出去到现在。梅子产前就有忧郁症,坐月子时就吃过大量安眠药,半夜被送到医院洗肠……她答应过我不会再乱来的,以为有了孩子她会变,可最终还是拦不住她……”香草说,她会不会住到亲戚朋友家了?

茅根说,梅子是孤儿,从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谁,养父养母 在丹东的一片林子里捡的她,她那时满身蚂蚁。他们抱养她时 都六十多了,现在都死了。梅子读完研究生后来到海城,这个城市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她连同事都不愿来往,对门姓什么长啥样她都不知道。“ 梅子很自闭的 ,不喜欢跟人说话 ,她也不止一次出走了,她有幻觉、厌食、失眠,老说空气太脏,透不过气来,老说想像鱼儿一样到水里呼吸 ,医生开始只是说她植物神经紊乱… … ”他说,今年正好是梅子跟他结婚4周年。梅子是他就读大学的研究生,不同的是,他学国际经济,梅子学社科,梅子毕业后的工作不对口,便从东北老家来到海城,她原本希望到海城惟一的大学当老师,那所大学师资虽不咋地,但胜在临海,风景优美,关键是有特区补贴,待遇很好。可是梅子跑了半年关系也竹篮子打水,竞争太大了。最后她糊里糊涂地进了海城一个重要机构的人事处任职。“也许这事对她是有点打击的。”

梅子虽然不小了,但不谙世事,不通人情。她从养母那儿学到的只是小声唱歌、大声砍价和兜售衣服;从养父那儿,她看到喝闷酒的男人会打老婆。在单位,梅子心甘情愿管档案。其实她一点也不轻松,因为是近千人的档案。渐渐地,梅子最大的兴趣停留在研究那些个人能力与身份 获得特别悬殊的人。她用学校修到的专业知识,像对比国家与 国家,社会与社会那样,追寻他们从前的轨迹,他们曾经的学 历,他们昨天的黯淡,他们今天的叱咤;又或者反过来,他们 过去的威风,现在的失落。在不同的场合,她看到他们有的失语,有的虚言,有的谄媚,有的不屑。她恍然发现,研究这些 人性,他们在位置上的甘心与不甘心,折腾与被折腾,才是真 正的社会科学。有意无意间,梅子成为这个集团知道真相最多的人之一。而她的个性跟她的职业要求很吻合,她嘴巴一天到 晚都紧紧地抿着,谁都不用担心她泄密。

而茅根是个数字化生存的人 ,他只相信数据 ,只在乎结果,从不会让自己纠缠不清地停留在某个过程中。他认为揣猜是毫无意义的事,但他从来不会否定梅子,只是他给出的与梅子所期望的答案,总是有太多的反向和交错。所以梅子在家里 吃的不是晚饭,是寂寞。

茅根的父母并不喜欢梅子,嫌她孤僻寡言,她不爱交流,不会管家头细务,不会做饭,更不会带孩子。所以婚后两老很 少跟他们往来。好在茅根不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他一直认为,夫妻其实 不过是有别于商业行为的另一种合作,爱情以外的生活中,有 合作精神就和谐。没有儿子之前,日子平淡如水。晚饭后,他看电视,看报 纸,看新闻和纪录片、历史专题片。梅子相反,她躲到书房, 看韩片《宫》,看小说《鬼吹灯》,在网上跟过往的陌生人聊 天。她喜欢那种彼此不知底细的新鲜感。

去年她刚怀孕时,开始跟茅根有了一些隔膜,那是一种猜不透,摸不着的恍如磨砂玻璃一样无法看清的东西,那东西从那时开始就横在两人中间,只是茅根没有察觉。梅子察觉因为是她先把自己包起来的,等于把一颗心用保鲜纸包起来,从不下厨的人远远看去,不明就里。长久的飘忽在茅根眼里无伤大雅,他以为这是女人的结构 和生理周期造成的,好男人绝不会因为生活方式跟太太吵架。 何况她是个孕妇。后期,她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得有点失控,在无数个失眠的晚上到处游走,他只好带她去看心理医所以,茅根认为,自己是爱梅子的,无论是白天,还是晚 上关了灯以后。只有一件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就是梅子她为 什么平白无故不开心?不开心总是有个理由,有个导火线什么的,当这些达到一定的量,才会产生质变,才会导致忧郁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