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这次乔部长跟叔叔说话前没有嘿嘿先笑,语气用词都没有以前圆润,更没有用他那双颇具骨感的手把叔叔的手紧紧握住。
再细细品味乔部长那句“什么也别想了”的话,我敏感地意识到,话语里含有终结叔叔政治命运的味道。
正在这时,省里的老专家来了,他摸了摸叔叔的胳膊,又捏了捏叔叔的腿,向叔叔点点头,便在人们的簇拥下到医生办公室去了。
没有走远的乔部长,闻讯也跟进了医办室。
医办室里大家按次坐定,石院长介绍说,伤者送我院时是中午两点多,我们立即对病人实施了全面检查:病人当时脉搏微弱,血压极低,高压不足50mmhg,基本处于休克状态。
石院长将袋子里的片子取出,投影在屏幕上,又介绍说,大家看,病人所有伤势都在左侧,左大腿膝部上方10公分处骨头断裂,大动脉也断了,左锁骨骨折,左小臂骨折。另外,骨盆软组织也戳伤了。
石院长关闭投影机,继续介绍说,根据病人的伤情,我们先给病人接通了大动脉,剪去了1公分左右。开始还设想,如果因血管剪短,病人伸不直腿的话,我们想实施第二次手术,就是用人工血管代替,现在看来,效果还可以。
专家赞叹道,奇迹,简直是个奇迹!我这么跟你们说吧,一个人的大动脉断裂后,血柱可以喷到17米高,一个人体内血量根本不足喷上三次,你们说,病人几个小时以后才得到救治,是不是一个奇迹!
专家顿了顿又说,我看没必要再作进一步处理了,更没必要实施第二次手术。从明天起,扩张血管的药也不要用了。以后需要注意两个问题,一是防止肾功能衰竭,二是预防感染。只要把这两个问题解决了,我看不会留下残疾。
这时,乔部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插话说,大致情况我听明白了,可以说,是礼皇县人民医院给了我们海书记第二次生命,在这里我代表海书记和三十多万安县人民,向礼皇县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表示衷心的感谢,对你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高尚医德医风表示崇高的敬意。这样吧,找个像样的饭店,我做东请各位吃个便饭,以表谢意。
梁副县长插话说,哪能让你做东呢,还是我们尽地主之谊吧。
大家有说有笑地拥出医院,乔部长把专家拉到一边问:海书记今后能否继续工作?
专家不假思索地说,可以啊,这种伤不会有啥影响。当他看到乔部长游离的眼神时,就有些失去自信,便又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啊——,如果恢复——好的话,可以——工作,可以工作,啊,主要看,看恢复嘛。
专家的话又多了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果恢复不好的话……
下午四点钟左右,乔部长又来看望叔叔。他对叔叔说,我听了医生的介绍,情况比原来想象的好多了,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啊,哈哈哈哈。
乔部长这次笑不是惯用的“嘿嘿嘿”,而是“哈哈哈哈”,露出的虎牙也显现霸气。
这种无所顾及的大笑以往在叔叔面前从未有过,可能乔部长以为叔叔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便不再把叔叔放在眼里。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乔部长又走近叔叔,弯下腰说,海书记知道,今年就剩下两个月了,工作头绪特别多,机关还要进行“学习贯彻科学发展观”教育,还给我挂了个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咱兼职也要尽责呀,哈哈哈哈。这样,我就不在这里多呆了,把阿福留下,有什么事,让他给我打电话。
乔部长又转过身对我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海书记,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吝惜那手机费,回头我给你处理。
我送乔部长到门外,乔部长要我明天一早到他住的宾馆去一下。
按照乔部长的要求,我来到新世纪宾馆,敲开518房间的门。乔部长把我让进屋,随手把门关上,示意让我坐在沙发上后,很严肃地说,你作为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是有一定思想觉悟的,我现在是代表组织向你调查情况,要如实回答,啊?
我先是一愣,直直地看着乔部长,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乔部长沉着脸说,听清了没有,嗯?
听清了。我怯怯地答。
听清了就好。那你告诉我,你叔叔这次私自开车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看我奶奶,我奶奶病危。
那怎么不让司机开车呢?
司机那天喝酒了,叔叔没敢让他开。
那我再问你,你叔叔这次回来,车上究竟几个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再好好想想。
我真不知道,就连出车祸都是您告诉我的。
那我还告诉你,车上有两个人,就两个人,你叔叔和一个女人,一个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的女人。这个女人,你该知道是谁吧?
看来前面的问话都是铺垫,这个女人才是乔部长真正想知道的。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接着反问道,那女人在哪儿?
在哪儿?鬼知道。她伤得不重,都在忙活你叔叔,她跑了。
跑了?我重复一声,心想:跑得好,跑了就死无对证了。继而又在心里骂,婊子无情,我叔叔都伤成这样了,你不管不问就跑了——
那你叔叔平时都和哪些女人交往?乔部长又问。
不知道。我又摇了摇头说。
有人明明见过不止一个女人经常出入你叔叔那里。
我的心突突地加快了跳动,不知道乔部长说的是真有其事,还是故意诈我。便低下头,再没有答话。
隔了好一会,乔部长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阿福,你要向组织保证,不能隐瞒任何问题。另外,今天的谈话,你没有对外扩散的权力,这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这时,乔部长的身上传出一曲音乐声。
乔部长拿出手机,扬声器将对方的声音进行了直播:乔部长,你不是说要到事故现场看看,还要跟高速交警队的人谈谈吗?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乔部长对着受话器大声说:好,好,这就出发。
结束通话,乔部长对我说,就到这里吧,还是那句话,刚才的谈话,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讲,包括你叔叔。
这时,梁副县长走进来。他说,走,快走吧。他看到我,又说,阿福也跟着去看看吧,坐我的车。
出城半个小时就到了事故现场,梁副县长让司机停下车,招呼乔部长边比划边介绍事故情况:
这是一条全封闭的高速公路,路边的界牌标有“38”的字样,出事车是由南向北开,撞到护栏后又掉了个180度的弯,足有20米的护栏被撞得凹进去了,隔离墩也被撞倒3个,幸亏没有翻下路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乔部长掏出随身携带的数码照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
大家又分头上车往前走,很快就到了高速交警队。
乔部长先拐进了停车场,又给叔叔那辆事故车拍了照。然后大声说,惨不忍睹,真是惨不忍睹哇!
诸位领导,请到屋里坐。交警队的人出来打招呼。
我们一行人进了交警队会议室。一位交警介绍说,事故发生的时间,大约是中午12点45分。这个时间,正是驾驶员最疲劳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也是发生车辆事故最多的时候。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后,立即赶到事故现场。当时车上两个人,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出事后她被撞到了后排的座位上,伤得不重。驾驶员浑身是血,被撞扁的车门夹住了,怎么弄也弄不出来。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车门撬开,这人命真大,居然没事儿了。
那交警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这起事故好处理,因为责任是单方的,只要交清费用,就可以结案。他冲大家说完,又转向乔部长说,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好办,一切都好办,啊。
我明显看到梁副县长一怔,断定他不知道乔部长在这之前来过交警队。
乔部长突然站起来,冲大家说,这件事,从县政府到交警队,再到医院,大家都出了大力,我代表查书记、海书记和三十多万安县人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等海书记好了以后,我一定陪同他专程来感谢大家。至于事故处理,由我县交警全权代理,他们很快就来。
乔部长为什么独自到交警队?是不是在秘密调查什么?为什么掩盖实情?莫非他想提前接任副书记?我在内心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送走乔部长,我们正准备启程,安县交警队的同志就到了眼前。
他们先看了叔叔开的那辆车,查看了发动机和仪表,两人不时地交换着意见:这是一辆1991年出厂的普通型桑塔纳轿车,期间大修过一次,后又行驶了10万多公里。鉴定结果,两人都认定为报废。
之后,安县交警队的人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是不是海书记的侄子,我说是。他们问,你叔叔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他们说,不对吧,不是说成植物人了吗?我说,没有的事。他们说,县里都传遍了,海书记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另外,车上那个女的,是县旅游局的,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
我心里“扑通扑通”直敲鼓:“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这和乔部长调查我的问话一字不差,谣言一定是出自他口,但没想到传得这么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的人也不知道都怎么了,没眼捉睛的事像亲眼看见似的,唾沫星子真是能淹死人啊。看来叔叔的政治生命这下玄了。
和安县交警队的人分手后,我又坐梁副县长的车往医院赶。一进病房,叔叔就问我,是不是安县有人来了?我说,安县交警队的人来过。叔叔一听,大声斥责我说,这些情况你应该及时向我报告,不能对我封锁消息。要知道,有人在调查我,想整我的黑材料,如果不把情况说清,人家怎么说怎么是,甚至会往我头上扣屎。
我说,我怕他们来了说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叔叔的情绪和身体,没想那么多。叔叔说,别扯淡了,你这是帮倒忙。我说,他们可能还没有走远,要不,我打电话把他们再叫回来。叔叔说,行了行了,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以往叔叔在我心目中虽然不是肯办事的人,但却是个很大气的人,怎么一下子……
我在给叔叔打早饭返回的路上,碰到了梁副县长,我们打过招呼后,他随意问我,你叔叔给市委陈书记当过秘书是吧?
我没有吭声。
梁副县长又说,查书记下一步要变动,据说接替他的就是你叔叔。
我还是没有吭声,心里一直想着叔叔车上那个女人: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
梁副县长又说,看得出你叔叔是个本分老实的人,作为一个县的副书记,又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要什么样的车没有?弄辆破车,还非要自己开,他肯定是不想麻烦别人。
我说是,他挺注意影响的。
说话间,我们来到叔叔的病房。
叔叔正对着屋里的花篮端详,见我们进来就发表感慨:这花可真好看,你说这花是怎么开的呢,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大自然赋予了人间多少美呀。
可惜呀,人们不会享受,整天你争我夺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完了,还争夺什么呀。梁副县长接上了话题。
他俩哈哈笑过之后,梁副县长问叔叔感觉怎么样?叔叔说,挺好。
梁副县长说,我看也不错,昨天专家会诊时我去听了,说手术非常成功,什么残疾也不会留下,往后就是养着的事啦。老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叔叔说,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副县长说,这有什么,都是我们应该尽的义务。市委陈书记专门打电话吩咐过,没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往后就是熬时间了,有什么事,老弟你尽管跟我说。
梁县长,这么早就来督促我们工作呀!石院长听说梁副县长来了,也一路小跑追进病房。梁副县长转身对石院长说,你来得正好,把海书记的食谱调整调整,搞点排骨、大虾什么的补补钙,也可以搞个甲鱼吃吃,费用别担心,最后由我结账。
叔叔说,你工作那么忙,就不要老是关照我了,有什么事我会让阿福找你的。
梁副县长说,没什么事,其他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把海书记的伤治好了才是大事。
俩人正在说笑,一群人将礼皇县的书记、县长拥进病房。
书记、县长对叔叔说,我们先作个检讨,整天瞎忙,没有及时来看海书记。
叔叔说,梁副县长都代表了,他一直在这里陪我。非常感谢礼皇县县委、县政府和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可以说,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书记、县长说,别这么说,我们只是尽了点微薄之力。需要我们做啥,你尽管说。
叔叔说,没什么要做的,一切都挺好,过几天我就转回安县。
书记、县长说,如果我们没时间,到时让梁副县长代表送送。
梁副县长说,我和石院长已经说好了,到时我们一起把海书记送回去,让石院长把海书记的情况好好给安县医院说说。
县长说,那好那好。书记讲,就是要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先这么着海书记,我们还开着党代会,不多待了,祝你早日康复。
书记、县长走了以后,梁副县长气愤地说,真是莫名其妙!这之前,我跟他们说过多少次让他们来医院看看,他们总是推脱这忙那忙。今儿个却不知动了哪根神经,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大早俩人都跑来了,搞什么名堂嘛!
梁副县长在副县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八个年头,眼看年龄就要到“线”了,多少有些怨气。
叔叔说,不怪人家,大家都很忙,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