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承诺!
但陆战仍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均是一问三不知,大家在办公室议论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吐。陆战知道调查组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不是小孩子了,自古以来,告密者都没有好下场。
调查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收场,说给你添麻烦了,要是想起什么随时跟我们联系。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陆战没想到这么快就完事了,他隐约感到办案人或许是有意放他一马。
接下来的日子很沉闷,同事间都有意避讳扎堆,有的打了照面,勉强招呼一声,眼神也是游离的。姜晴的电话也少了,总是一个人蔫蔫的,陆战估计:调查组也问过她同样的话。
没过几天,单位通知:在全体人员中进行作风纪律整顿,时间半月。分理论学习、对照检查、整顿提高三个阶段。整顿均利用正课时间进行,亟待处理的公务,晚上加班。整顿期间,规定任何人不得接电话,不得会见客人,不得请假。整顿结束后,每个人交一份书面思想汇报稿。不少人有抵触情绪,悄悄议论:这纯粹是主任回击报复,一人得病,让大家吃药。
期间,还以保密普查为由,对每个人的微机进行了检查。结果从陆战微机的回收站里发现了那封到处开花的匿名信原稿。检查人员没有声张,偷偷报告了主任。陆战很快被请进主任办公室。面对主任的质问,陆战一脸无辜。主任也觉得“见习人员”身份的陆战不可能干这种事,便提醒陆战想想有没有人用过他的微机?陆战突然记起来了,说一周前的一天晚上,老谭打过电话,说他在办公室,他的微机打不开了,想查个资料,要自己的开机密码,陆战没多想就告诉了他。主任问:是不是晚上八点多?陆战想了想说:差不多,记得刚看完焦点访谈,讲得是查地沟油的事,那时老谭来的电话,所以印象比较深。主任说:我们查过当时办公楼门卫的录像,老谭确实来过办公室。陆战一下子急了,说:“这是栽赃陷害呀!”主任劝陆战冷静,说这事就别声张了,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行了,对老谭的情况组织上已有所掌握,你们办公室的姜晴也介绍了一些,老谭的事以后会有结论。
陆战怎么也想不通,老谭会陷害自己。
陆战仔细想想:主任说得对。老谭现在闲在家里,没事找事,自己还没有纳编,犯不着跟他扯淡。再说,老谭也可能是无意的,也许他的微机真出了毛病。至于谎称用自己的微机查资料也情有可原,任谁也不会说出写匿名信的真相。
千万别与小人为敌,因为小人自有对头。
整顿结束后,每个人都像被软禁过一样,终于得到解脱。
姜晴错过了许多电话,她要一个个补打。
陆战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遥远的天外,感到一片索然。
又过了几天,单位召开全体人员开会。这次会议内容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主持人宣布:主任调离。
会场突然静下来,接着是一片嘀嘀咕咕的嗡嗡声。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对主任作了简要评价。说他工作有魄力,刚直不阿,敬业奉献,坚持原则,不徇私情什么的。最后,主任又说了几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怨气,但精简整编是大趋势,不精简整编就没有出路,我相信,下届主任还会举起精简整编的大旗。”言毕,会场一片骚动。
据说,组织上跟主任谈话时,他不想离开,他想舍得一身剐,也要把精简整编进行到底。但家人总觉得缺乏安全感,整天提心吊胆,在亲戚朋友再三劝说下,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事情总会有个结局,无论多么好的事情,也无论多么坏的事情,都会有结局。
主任调离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
会议在沉闷中结束。姜晴懒散地搬着椅子回到办公室,还未坐稳便说:“我倒觉得他还是个干事的人,不像前几任。人还是要有些良知的。”
这句话提醒了正在窗前发呆的陆战,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主任。
敲开主任办公室,他正一个人收拾东西,陆战上前要帮他,被主任委婉地谢绝了,他说:“我是落魄的人,让人看见对你不好。”话音刚落,果然进来几个人。
主任示意陆战不易留此,便向来人打过招呼,随陆战走出办公室。
在楼道里,主任悄声对陆战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失信了。”
陆战抬着头,闪烁不定的目光不安地看着主任,脸上努力浮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主任镇定地说:“人不一定在一棵树上吊死,以后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他像是在自慰,又像是在提醒陆战。
然后两只大手紧紧握别。
陆战有些激动,眼睛里满是忧郁。
之后,迅速传出陆战是主任的人,如果精简整编顺利进行下去,老谭的位置将由陆战取代。
史志办又恢复了平静。
周一上午十点开会,新主任就职演说。
陆战对姜晴说:“我不去开会了,感冒发烧,正想回宿舍。”
姜晴开玩笑说:“是思想病吧?是不是在留恋走了的主任?!”
陆战说:“我是怕传染大家。”
姜晴忙说:“不去不去吧,但我可以把会议主要内容告诉你,让你提前高兴高兴。”
陆战看看姜晴,又低下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姜晴诧异,说:“怎么如此不屑。告诉你吧,要对咱们这批‘见习人员’启动调入程序了。”
陆战仍低着头,“嗯”了一声。
姜晴又说:“听说这任主任识相,随和,好说话,不是大折腾型的。”言毕,搬着椅子走出办公室。
开会回来,姜晴很忧郁,全扫会前的兴奋,她对陆战说:“听说又有人刚刚办了正式调动手续。”
陆战没吱声。
姜晴叹叹气,又说:“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们啊?近来经常睡不着,睡不着就烦闷,烦闷了就在家上网,一夜一夜的。”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既没有着急的事,也没有求人的事,更没有不愿意办的事,心里平平静静,安安稳稳,那才叫快乐。
陆战和姜晴是同命相连的人。他听着姜晴的心声,顿时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同情。陆战看着姜晴的神态,觉得她确实像换了个人似的,脑门的刘海垂直下来,她虽然化过妆,但疲态还是显而易见:脸有些浮肿,眼圈重而黑,雀斑更浓密地显现出来,血丝好像植物的藤蔓肆意伸向眼眶深处。
陆战摇头苦笑,他的眼睛里少了以往的忧郁,却多了几分淡定。
午间,陆战走到花坛旁。经过工人师傅的精心护理,花坛里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玫瑰、海棠、三色堇、郁金香盛开着,也有一些含苞欲放的,它们的枝叶随时都会喷薄欲出。那些仙人掌,远远看去,像举起的双双小手,做着随时迎客的姿势。
这个夏天,办公室很平静。人们对所经历的林林总总,风风雨雨,已经疲惫了、厌倦了,都希望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日子又回到了原点:老谭仍然是传记组负责人,在别人撰写的稿子上勾勾画画。但仍然怨声载道、牢骚满腹。陆战照样边干活边构思诗篇。姜晴还是常聊电话。
老谭再次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就和每个人谈了心,然后组织在一起开了会。他严肃地指出:有人说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简直是无稽之谈,纯粹是诬陷!大家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不断增强政治敏锐性和政治鉴别力,不能人云亦云……
陆战想提自己微机上稿子的事,但又控制住了,他不想惹是生非。
此后,人们说话做事,再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无所顾及了,倒像是忌讳着什么、提防着什么,像是经历了一些人、一些事以后,悟出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此时,陆战已经完成了诗作《默祷》,也已经淡忘了自己“见习人员”的身份。
在一个懒散而过的午后,老谭悄悄告诉陆战:有人退休,机会来了,抓紧找主任。
陆战没有惊诧和欣喜,犹如谜底揭晓后的平淡。
老谭看陆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些嗔怪,说:“你别不拿着当回事,要知道单位还有几套单元房呢,调进来就能分上。”
房子是普天下最现实的大问题,是安身立命的基础。陆战一直住单身宿舍,没有厨房卫生间,周围环境也嘈杂。他现在最需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不一定很大,但要安静。
陆战感觉老谭很关心自己,根本不像陷害自己的人,也许自己错怪他了。听到能分房子,立即来了精神,问:“房子在哪?”
老谭撇一眼陆战,说:“你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海滨区呀。”
“确实好地方,悠闲,安静。”
“就是为了房也要调进来呀。”
陆战很会意地点着头。
下班后,陆战去了花坛,花们争奇斗艳地开着,着实喜人。整个花坛没有一枚残枝败叶。
第二天早晨上班,姜晴蔫蔫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她的眼圈不仅黑,还往深凹了。陆战刚想张嘴说什么,又下意识地止住了。他觉得,有人退休的事,姜晴也会知道,老谭既然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告诉她。
姜晴不好意思地冲陆战笑笑,说:“昨晚又是一夜没睡,上网也没心思,脑子特别乱,这种日子真煎熬!”
原来,最近姜晴对一个在政府当公务员的离异男友很感兴趣,只是男方总嫌她一直纳不了编。
陆战心里有些发酸,觉得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可能真不知道有人退休的事。便向她走近几步,轻声说:“有人退休,空出编制,我们一起找主任吧?!”
姜晴疑惑地问:“我怎么没听说呢?”
陆战想:也许老谭真没告诉姜晴,看她的样子,不像佯装。却不知这次老谭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陆战十分肯定地说:“千真万确!”
姜晴千恩万谢,立时激动起来。说:“陆战你真是好人,以前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请原谅。”
陆战一怔,姜晴继续说:“你当时在厕所和老谭议论领导的话,我只在小范围说过。‘张冠李戴’那件事,老谭说搞错了,才让我调整的。我做这些都没恶意。”
陆战摇头笑笑,说:“都猴年马月的事啦,早就过去了。”但心里还是多了一丝酸楚。
姜晴却像卸下包袱似地,轻松笑笑。
翌日一上班,陆战和姜晴就走进了主任的办公室。几个月来,陆战这还是头一次正面接触主任。在他的初步印象里,主任确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随和。连一点架子也没有,主任亲自倒了水,还从办公桌后边的座位上下来,和他俩一起坐在了沙发上。桌上的电话响了,也不去接,说有急事还会打过来。前几任可不是这样,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跟你握手时根本不瞅你,你汇报完工作他什么也不说,好像没听你汇报,站起来就走,搞得你很小丑、很卑琐、很奴才的样子。这位主任的随和让他们想象不到,都有些坐卧不安了。
告辞时,主任一再表态,十分理解他们的心情,一定抓紧研究。
刚出主任办公室,姜晴便喜出望外,打了一下陆战的胳膊,悄声说:“终于要熬出头了。”
感受到姜晴的感受,陆战很受意。心想:多亏拉上她了,否则,撇开她只顾自己,事后还真无法面对她。
可在陆战的潜意识里,又觉得这事不会那么容易。
电梯里,姜晴说:“要不今晚去一下主任家里,如今都兴这个。”
陆战觉得姜晴的话有道理:如果能正式调进来,不仅有了稳定的位置,还能解决房子,听说这是最后几套福利房了。房子的价值,普天下的人都清楚。人家给你一头牛杀,你返回三五斤肉,还有什么可惜的呢?
但又一想,如果主任是个清廉的人,不喜欢搞这一套,就可能弄巧成拙,把事情搞复杂。陆战就觉得有些为难。
看着陆战犹豫不决的样子,姜晴便以一种老于世故的口吻说:“官不打送礼的,投石问路吧。”
陆战只好随声附和道:“那好,去时你电话通知我。”
这时的陆战,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陷入单位的事务堆里,他用很少的时间处理完工作后,便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构思他的另一首诗:《意境》。
机关下午五点下班,但从四点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撤了,能坚持到五点的人不多,没走的人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办公室只剩下陆战一个人的时候,办公桌一角的电话机银瓶炸裂般响起,他断定是姜晴来电话叫他了。忙抓起话筒,脱口道:“姜晴你好!”
话筒对面却传来主任的声音,他温和地说:“陆战吗?是我。”
陆战感到非常意外,忙道:“主任您好,对不起,我还以为是姜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