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霍志安“倒插门”和童小桃结婚。
霍志安和童小桃是安宁市三中的同班同学。当年,童小桃是许多男同学暗恋的对象。她个子高,身材修长,白净的面容里透着粉红,真像一只鲜艳夺目的桃子。她嘴唇微翘,不笑时也像笑。胸部饱满而挺拔,青春的萌动含蓄朦胧,却又像呼之欲出。男生在她面前总想竭力展示自己的特长,她都熟视无睹。
童小桃每次在公开场合亮相或参加学校节目演出,都会引来众多男生的阵阵鼓掌,呐喊声、吹口哨声也不绝于耳。轮到她值日时,想献殷勤的男生更是争先恐后。童小桃最喜欢吃芥末菠菜和梅菜扣肉,这两样菜,几乎每顿饭前都会像变戏法一样摆在她面前。
霍志安就是想摘桃子男生中的一个。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幸运之神眷顾了霍志安,班里的语文课代表转学,老师让他接任了这个差事。童小桃最喜欢语文课,这样霍志安接触她的机会也就多起来。他有事没事,就以语文课代表的身份,找童小桃征求意见。
这以后,不爱出头露面的霍志安变得活跃起来,文体活动的场面总要见到他的身影,尤为喜欢的是,朗诵柯罗连科的《火光》:“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他希望童小桃留意自己,关注自己。
那年高考,霍志安考取了本市师大中文系,童小桃却以七分之差落榜。
霍志安很想安慰几句童小桃,也想借机表达一下心愿。霍志安长相虽属一般,但勤快、本分,踏实肯干,独立生活能力很强,这令他增强了不少自信心。但童小桃没有给他机会。高考揭榜后,童小桃就无影无踪了。有人说她到外地打工了,也有人说她去了英国。
霍志安想去她家打听打听,但只知道她住在本市花园小区,却搞不清门牌号码,也不便向其他同学打听,便把心愿深深埋进心底。
那时,霍志安不知道,童小桃已经搞了对象,是个白马王子,因他突然离她而去,才郁郁寡欢,憋闷在家的。那个男孩也是本市人,身高一米八多,潇洒帅气。后来去了英国求学,为了解决经济困难,最终与一位长他三十多岁的英国老太太结了婚。这期间,童小桃去过一次英国旅游,主要是为了看望她的白马王子。
霍志安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牛昌力,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仍然紧追童小桃,曾给他泼过冷水,要他谨慎了再谨慎。期间还领一个女孩陪他吃饭喝酒,女孩文静美丽,歌声甜润。歌厅里的霍志安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女孩几次主动要教他跳舞,他都摆手摇头地回绝,显得呆头呆脑。为调节气氛,牛昌力坚持让霍志安朗诵了那首在高中时朗诵过的《火光》。他的朗诵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情景交融,煞是感人,成了当晚的闪亮明星,也给女孩留下深刻印象,认为他是个老实本分,内秀多才的人。
但脑子发热的霍志安像中了邪一样,童小桃的名字在他脑海里越刻越深。
霍志安是乡下人,父母长年在本市卖菜,有一个固定摊位,与花园小区隔着两条街道。星期天节假日,霍志安时常到菜市场给父母帮忙。
恰巧有个周日,童小桃的母亲来菜市场买菜,让霍志安遇见了。她以前去学校看童小桃时,霍志安见过,而且每次都留意多看几眼,特别是那画得铅丝般纤细的眉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所以,霍志安一眼就认出她了。便主动上前问候:“桃妈妈好。”
童小桃母亲被这突然的问候搞愣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疑惑地看着霍志安,说我不认识你呀。
霍志安说:“我和童小桃是同班同学,您去学校时,我们都见过您。”
童小桃母亲看看他们的菜摊,客气地说:“是小桃的同学呀,你怎么在这里?”
霍志安说:“周日学校没什么事,来给家里帮忙。”
童小桃母亲忙问:“你考得什么学校?”
霍志安随口应道:“就是本市师大。”
童小桃母亲的眼睛像鸡毛掸子,将霍志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说:“你多好,我家小桃又考了一次也没考上,老大不小的,总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说着,叹叹气。
霍志安一惊:“童小桃还在本市?”
童小桃母亲左右看看,把霍志安拉到一边,说:“你是小桃的同学,我照直跟你说,她整天在家闷闷不乐,担心时间长了,憋出病来。”
霍志安也不无担心地说:“还是要劝劝她出来走走,透透气,散散心,总关在家里,没病也得关出病来。”
童小桃母亲为难地说:“整天劝她,可她听不进去,说多了,她就发脾气。我也懒得管了,弄不好再结了仇,划不来。”说着,她突然一转眼珠,像刚见霍志安似的,试探地说:“要不你劝劝她?外人的话她也许肯听。”说完,她将求援的目光撒在霍志安脸上。
霍志安的心“怦怦”紧跳起来,直往冒烟的喉咙里咽吐沫,他点头答应了。
童小桃母亲临走时,霍志安抓了一把香菜塞到她篮子里,她乐滋滋地走了。
就这样,霍志安终于见到了童小桃。走进她的房间,给霍志安的第一印象就像刚被打劫过:梳妆台上摆着打开的易拉罐饮料、零散的瓜子壳、几张揉作一团的糖纸和半袋饼干。椅子上丢着衣服、扭成绳子的羊毛袜、两条丝巾和一个遮阳帽。一只拖鞋甩在门口,另一只反卧在衣柜旁。童小桃则侧卧在床上,耳朵里插着MP3耳机的两条细线,把她紧紧捆住。线的另一头,插在裤袋里的手机上,手机在唱歌。
童小桃母亲打开门后,喊了声:“有同学来了。”就退出了房间。霍志安仔细打量一下童小桃,她蜡黄的脸上写着数不尽的忧虑和感伤,眼睛微闭,似有万千心事。霍志安心里酸楚楚的,一时又想不起用怎样的语言安慰她。便不由分说地收拾起房间卫生,一会儿功夫就井然有序了。
霍志安的出现,童小桃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朝他转过去。多年后,霍志安已记不清他当时对童小桃说过什么,只记得她第二天就振作了精神,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
也许童小桃是为了和谁较劲,她特别发愤,顺利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法律专业的本科学历,还进了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至此也算有了着落,却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大女了。
童小桃母亲也许被那个准女婿的帅哥吓怕了,坚持让女儿嫁给一个好学上进、诚实本分的普通人,就多次将霍志安给童小桃撮合,可童小桃始终不吐口。霍志安心想:可能童小桃觉得自己诚心不够,便暗暗下了恒心。一有时间就去看她,家里有啥活儿,就干啥活儿,有时还帮着童小桃母亲做饭。就这样,一直干了一年多。童小桃终于顶不住了,虽然软软绵绵地没个准话,但还是提出一个条件,就是:霍志安同意“倒插门”,她就答应。
当“倒插门”女婿可不是小事,这意味着从此以后男方就是女方家的人了,要担负起为女方家老人养老送终的责任,按照童小桃的要求,今后有了后代还要随女姓,这在传统观念很强的农村家庭里,是难以接受的。霍志安是根独苗,不敢做主,便征求父母意见。谁知,开明的父母一口应允。大概他们想,这还省得买房子了。霍志安和童小桃这才建立了恋爱关系。这时,霍志安早已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之前他曾应聘过省城一家报社,双方都有意向,那可是省会,让人景仰的城市。有了和童小桃这层关系后,便放弃了回老家和到外地工作的机会,后来进了安宁市一家杂志社。
霍志安对童小桃确实是真心的,但是婚姻光有真心还不够,还需要物质,没有物质支撑的精神缺乏生命力。霍志安突然就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除了杂志社的正式工作外,同时还兼职一家广告公司和两份家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城市农民,辛勤耕耘,不辞劳苦,换回点收成。他不想投机取巧,况且也取不到,过日子要靠勤快吃饭,挣点儿是点儿,这种农民式的生活逻辑,让他只有不停息地劳作,而少了许多抱怨和消沉。他没有大男子主义,不要求童小桃夫唱妇随,只要夫妻间举案齐眉,互敬互爱就行。
婚事没有声张,婚礼也很简朴,两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婚事就算办了。丝毫没有暗示出任何前程远大的光辉未来。
童小桃和母亲住一套两室一厅单元房,地处市中心花园小区,四通八达,非常便利,当然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霍志安以“倒插门”女婿的身份住进了童小桃家。能住进产权房,霍志安非常高兴,这就标志着他以后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霍志安由衷感激童小桃母女对自己的信任,竭力好好表现。岳母在阳台养了十来盆花草,霍志安从此就接过了护理之责,每天都精心伺候它们。他把感恩的心,化作了料理家庭的具体事务之中,处处都做得有声有色。
童小桃母亲亲热地拉着霍志安的手,又将童小桃的手搭上来,说:“志安啊,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小桃是个有潜力的孩子,你要帮她长好翅膀,比翼双飞。”这些话在霍志安听来,虽然都是套话,但他还是搂着倚在身旁的童小桃,全盘应下。
新婚之夜,霍志安又为童小桃朗诵了柯罗连科的《火光》,他的声音底气十足,穿透黑夜。童小桃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将和身边这个人连在一起了。在霍志安的朗诵中,童小桃看到自己的童年和学生时代,与这个安静的有着微微暖风的夜晚纷至沓来。
婚后,霍志安全然一副主人翁姿态:在家里不停地刷墙,擦地板,还请人重新装修了厨房、卫生间。他还热衷于将那些家俱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
霍志安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进厨房、卫生间,锅碗瓢盆,台桌椅凳,都亮得发光。他知道,作为一个乡下人,能有间房子在城里安身,干什么都踏实了。童小桃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霍志安则不然,从小就接触家务活,自然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都大包大揽了。他舍不得让童小桃干这些事,他怕炒菜熏黑了她的脸,怕洗衣服弄老了她的嫩手,怕收拾屋子呛着她迷人的鼻子。他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把早饭做好,自己草草吃过,再把童小桃和岳母叫醒,让她们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下班回家路过菜市场捎回菜,洗好后,改刀,放入盘中,待童小桃下班回家前十分钟下锅,确保童小桃进家后更衣、洗漱完毕就开饭,使炒菜冷热可口,还鲜嫩。每逢吃鱼虾,霍志安都是择给童小桃和岳母吃,生怕有刺卡住她们。后来,霍志安在杂志社干出些经验,他总是利用正课时间把稿子编好,并尽量多地储备一些预备稿件,保证周末不加班,在家里做家务、陪童小桃和岳母。周末一顿丰盛的家宴是少不了的,童小桃和母亲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菜。
霍志安不玩电脑不买股票不耍基金也不找女人,每月的工资拿到手里,第二天就基本上完整地存进银行,就连留在手里的一点零钱,几个月以后也会变成整数存入银行。给自己买衣服都是错开季节,冬天买夏装,夏天买冬服,首先考虑的是不是便宜和耐穿,然后是穿上去是不是舒服,至于是不是时髦,从不考虑。
家里的各种外联,像房屋维修、请医买药,霍志安全都揽了过去,水电费、煤气费、电话费以及各种保险,再不用担心因迟付而被罚款。
看着霍志安的表现,童小桃甚至有些小小的负罪感,但慢慢也就习惯了。岳母逢人就夸女婿,说霍志安老实厚道,善良本分,敬老爱幼,心眼好,特别知道疼人。有岳父母不满意女婿的,都拿霍志安做榜样,数落自家女婿的各种不是。
岳母的夸奖也传进霍志安的耳朵,由此他更加卖力了。霍志安就是这样,别人一句好话,他就能把心掏出来,何况是岳母的一句好话呢?
然而,再有滋有味的饭菜,也有乏味的时候。爱面子是霍志安身上最大的缺点。他总是把童小桃挂在嘴边,有的人就不爱听了,说:一个大男人,真没出息,一天老婆长老婆短的,恨不得把老婆系在腰带上。说这话的是牛昌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牛昌力挖苦霍志安,霍志安并不计较,还抿着嘴笑。因为上高中期间,牛昌力也曾追求过童小桃,遇到换宿舍搬家、出外劳动时,童小桃一有力气活儿,他都争先恐后。那时不少男生都把童小桃当天使看待。
其实,生活中的童小桃并不好伺候,霍志安深有体会。他揶揄地说,童小桃并不是谁都能适应她,那可是个很挑剔的主儿,每晚不洗漱不让上床,鸡蛋煮老了不吃,要求掌握四分钟的火候,保证蛋黄是嫩的,既好消化,也有营养。她什么家务都不干,连内衣内裤都不洗,整天和英语干上了,窗前总堆着英文读本、TOEFL、录音磁带、英文复读机和打字机,还报名上了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每周四个晚上都要去上课,周末还到市里的英语角去练口语。言谈虽是责怪童小桃,但都听出他对童小桃的深情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