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脸是灵魂的肖像—叶落归根
3151000000008

第8章 米虫 (1)

德芳镇街道两旁的店铺挂着横幅,墙壁上贴着促销口号,店员站在门口热情迎送着进出的顾客。街上洒水车按部就班、不急不躁。老太太们组成的秧歌队,在舞曲伴奏下,扭得活力四射。树荫下的象棋摊儿,二人对弈,一圈人围观,有脾气急躁者,不仅言语相劝,甚至还抢夺棋子……

大街中心几乎每天都是集市,成群结队的人们熙熙攘攘,每天都有生意可做。姑娘们红红绿绿的打扮赛过花蝴蝶,男孩们西装领带也扮起了绅士,蓝灰黑色调早已不是老年人的专利。打闹声呼喊声时常持续到深夜。

夜已经很深了,仙月楼的霓红灯仍在尽情旋转,雅间里的米虫、老五、大头几人酒兴正浓。

仙月楼坐落在德芳镇东南角,三层,内有餐饮部、歌舞厅、棋牌室、健身房等,是镇里最大的餐饮、娱乐场所。县、镇领导也不断在这里消费。那歌厅头顶的灯像个大地球仪,上面图得五颜六色,不停地转圈,把人搞得特别痴迷。

叫小姐来!老五、大头齐声对老板吼着。

米虫又打开一瓶小二锅头酒抿着,他就好“小二”这口,劲大,够刺激。他觉得,如今条件这么好,也该玩玩乐乐,小时候错过得太多了。

“他妈的,咱们这儿连桑拿浴都没有,那玩艺儿蒸一蒸,既美容又减肥,特别好。什么时候到市里,那里不仅有桑拿浴、昼夜影院、夜总会、茶社,还有……”米虫说着打开房门,朝外看看,外边只有屋内灯光照亮的墙壁和昏暗的楼道。

怎么小姐还没来?他们齐声对老板叫着。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大头从楼梯口朝下焦急地张望,突然转身疾步走向米虫,慌忙说:“坏菜了,像秀琴的影子在楼下晃动。”

米虫一惊,从沙发半卧中站起来,问大头:“你看清楚了?”

大头说:“八九不离十。”

这时,三个小姐推开门,她们显然刚出道不久,还带着农村人的拘谨,但对金钱的追求却很执着。

米虫有些慌神儿,大步向前,堵在门口对小姐们说:“算了,没事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那可不行,我们是退了台来的。”领头的那位高个子小姐说。

老五说:“不行你能咋的?”

米虫赶忙向老五打了个暂停的手势,随即右手食指垂直贴着嘴唇“嘘”一下,告诫说:“小点声。”

老五似有所悟,不再出声。

“我们临时有急事,钱也没带够,给个台阶下吧。”米虫祈求小姐们说。

“不行,哪有你们这么折腾人的?”领头的那个小姐口气挺硬。

米虫心想,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强行压住火,看看这个不肯吃亏的小姐姿色还不错。便说:“我把手机号留给你,事后,一定多付小费。”

领头的小姐还想不依不饶,米虫厉声道:“识相的快闪开,我们可是那老板的人,不老实就是一个字:滚!”言毕,一把将她推开……

那老板在本地是数得着的富豪,在仙月楼也入有暗股,他神通广大,名气响亮,一跺脚,德芳镇就得颤一颤。听到那老板的名字,领头小姐自然不敢吱声了。

这时,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米虫确信,那是秀琴的脚步。他慌忙打开玻璃窗,顺着贴墙树溜了下去……

秀琴自然扑了个空。

爬树是米虫小时候玩得把戏,多年过去,这项技术显然生熟了。那天只顾往外逃,爬树的技术要领也就忘了,右手划破二寸长一个大口子,不觉得有几分晦气。好在他没有被秀琴抓住,又感到几分庆幸。

秀琴可不好惹,她是县联社主任的千金,得罪了她,就等于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米虫正供职于她父亲辖区的镇信用社。

秀琴相貌一般,但争强好胜,财税大专毕业后,未从父亲安排在他所辖的信贷系统,她想自己掌握命运。秀琴找工作时,专业对口的只有县统计局统计员一个位置,但竞争对手就有七位,且都是县科、局长以上的关系。据说有的又跑又送,有的还把门子拖到县领导那里。总之,都在利用各自的门路,暗中较着劲。没人敢说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况且几经笔试面试下来又不分伯仲。秀琴这才感到单靠一己之力,这个唯一专业对口的位置很难属于她,只好向父亲妥协,最后她父亲单位接收了县统计局长的外甥,秀琴也在县统计局上了班。

但此后,秀琴却陷入了一种痛苦。统计局长非常好色,很喜欢和女人在一起,特别是见了陌生女人,他就显得很兴奋,秀琴到统计局上班后,局长也经常对她动手动脚的。之后就有一些绯闻传出,还传说秀琴堕过胎。此前,秀琴刚刚接触了一位男朋友,统计局长和秀琴不清不楚的事,也传进了他的耳朵,男朋友虽然不思进取,但作为政府小职员却又自命清高,便借口此事与秀琴分了手。

后来有人又给秀琴介绍了一个广播电视局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点女里女气,秀琴一向讨厌这种人。但此时她的名声受到一定影响,当这个男人答应娶她之后,她还是咬咬牙嫁给了他。这个男人当时刚离婚,其实是假离婚,因为他原来的女人不能生养,想借秀琴之腹生子后,再复婚,显然是个阴谋。这个阴谋被好心人识破后告诉了秀琴,秀琴毅然与他离了婚。这个好心人就是镇信用社原主任、现纸盒厂的厂长,他原来一直与女里女气的男人住邻居。谁知,女里女气的男人和前妻弄巧成拙,当他再提出复婚时,女方反悔了。

之后,他又反过来几次找秀琴要求和好,秀琴都拒他以千里之外,但他仍时不时找上门来。为了摆脱他的纠缠,秀琴后来就调到镇纸盒厂当了会计。女里女气的男人又到纸盒厂来闹,厂长出面阻止,二人却发生了争执,此后厂长养了一条狼狗,女里女气的男人才不敢再来,但仍然对秀琴纠缠不休,这使她总是眉头紧锁。

自从见了米虫,秀琴那紧绷绷的眉头才舒展了些。

秀琴作为县联社主任的千金,虽然有过不幸的婚史,但在县城,那还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秀琴离婚后,花花绿绿的男人可谓见得不少,单从外表说,哪一个都是米虫所不能比。但在经历了婚姻变故的秀琴眼里,那些人不是婚姻骗子,就是图谋不轨,没一个靠得住。而米虫作为一个农村娃,能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信贷员,应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仙月楼离信用社不远,经常传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的歌声,如果想听歌在这里上班最好,不用花钱就会让你灌满耳朵,因为那里的歌声常年不断、风雨兼程。

自从米虫到信用社上班后,秀琴常主动接近他,几次约他跳舞,但都被米虫谢绝了。

在米虫看来,跳舞是帅哥靓女的事,自己五短身材,加上一条残腿,跳起舞来就像在地上滚,还不够丢人的呢。

秀琴似乎读懂了米虫的心思,说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就不会小看你。你不去跳舞也行,但要答应我到小河边散步。

这次米虫没有推辞。

米虫出生在困难时期,他爹嫌米虫生不逢时,来世就与大人争米吃,便给他起了“米虫”这个名字。

为了摆脱贫困,跳出“农门”,米虫三次高考未中。信贷员的岗位,是他时任县联社副主任的表叔竭力举荐才被录取的。

上中学时,米虫一直居住在城里的表叔家。他每天把水缸打满,院子扫净,这样一住就是五年,直到高中毕业、又连续两年高考落榜,无力再学。

这期间,米虫最大的收获,就是与表叔一家相处得不坏。

有一天晚上,已经务农的米虫,隐约听村里人说,县城要在历届高中毕业生中招考合同工。天还未亮,他就爬起来,一口气跑到表叔家。

米虫说明来由,表叔说知道这事,他们县信贷系统就招收25名信贷员,安排在各乡镇信用社,但要让考试成绩说话。

在表叔推荐下,米虫参加了考试。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的日子里特别难熬。人一有心事,时间过得就特别慢,米虫觉得时间就像定住了一样。

在焦急的等待中,考试成绩终于出来了,米虫名列第11名。可没过几天,他的第11名就被方方面面的关系挤到了20以后,这样下去,肯定录取无望。

米虫的心情十分沮丧,只好一趟趟往表叔家里跑。

表叔说,我是快退休的人了,大忙帮不了你,想办法给你争取个面试机会吧。

面试那天,面对台上威严的考官们,事后连米虫自己都不敢相信,表现得那么镇定。

当有的考官对他矮小和残疾的身躯投来蔑视的目光时,米虫作了这样的补充说明:

人类历史,古今中外,不乏有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以貌取人,势必误人子弟。君不见,雷锋个儿不大,他的事迹传天下;董存瑞个儿不高,关键能举炸药包。民主革命的先驱孙中山、新中国第二代领导人邓小平刚过一米六;大文豪巴尔扎克、鲁迅只有一米五多,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名扬天下;举世闻名的军事家拿破仑,个子矮小,其貌不扬,起初甚至连自己都怀疑“根本不是行伍的料”,但他终于以理性战胜了怯弱,以巨大的业绩展示了军事家的才华……

考官听到一半就打断了他,能看出米虫厚重的文化底蕴,几经商榷,米虫被录用了。

从此,米虫便开始体会“上班”这个字眼。在这之前,米虫觉得“上班”只能是城里人的专用词,对农民来说,只有“上工”、“下地”之说。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说,还有两三个月的亏粮期,许多孩子都面黄肌瘦,米虫小时候亲眼看见一个饥饿中的孩子捡食大便,那一幕米虫刻骨铭心。

改变米虫命运的季节,正值初春,大地开始解冻,已有睡眠一冬的草木探头探脑,开始与冬季争时日。

天刚蒙蒙亮,米虫就踏着嫩叶上的露水走在了上班的路。

镇信用社离家五六里路,米虫觉得徒步正好,一来可以看看路旁的树木杂草庄稼,以往这片熟得不能再熟的土地,在米虫眼里突然变得异常亲切,花花草草们好像都想跟他牵手。二来呢,可以和行人打打招呼,他觉得如今的人,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是那么和蔼可亲。

米虫走走跳跳,忽而跃起触摸一下头顶上方的树枝,忽而拾一土块掷向远处的树木,快乐得像只小鸟。

为何不快乐呢?他米虫已和农民有着本质的不同。严格说起来,自己该属“上班族”之列了,以后就是穿皮鞋、吃官饭、拿工资了。人捧有势有钱的,狗咬要饭挎栏的。人一有出息,地位就提高,就不会受欺负。

米虫边走边玩边想,喜不自禁。他忽而觉得该把腰直起来,再把手臂前后摆起来,这样一做,脚下便生了风,那条残腿忽悠忽悠地像飞一样。

以米虫看,世间的一切都似曾有恩于他,他不能不回报社会,回报人生,回报好心人。

米虫边想边走,一会就到了镇信用社。

信用社有正房三间,与纸盒厂的八间东房形成一个弯尺状。院里院外都是稀稀散散的杨树。院里有合抱杨树两棵、碗口粗的三棵,有些手指粗的栽在院外路旁。

信用社主任年纪不过五十岁,头顶已秃了一圈,头顶下边的头发却挺长,都往上翘着填补那片空白,有的人叫“地方支援中央”。

主任给米虫上了金融课,并让他分管本村和两个邻村的放贷收贷工作。基本工资每月600元,视情每季发一次奖金。另外对每收回一笔过期贷款,除本金外,按利息的百分之十提成。但对自己放的贷,如若按期收不回,也要扣罚当季奖金。

米虫毕恭毕敬地听着。主任划拉一把自己的秃顶,又悠闲地对米虫说:“信用社油水不大,撑不着,也饿不死,但怎么也比当农民强。这里工作不怎么正规,只要你不装错兜,不上错床,就行。”

米虫不住地点头应着,提起水壶给主任续上水。

主任眯着眼端起小暖瓶似的水杯喝了一口,将嘴里的茶叶渣又吐回杯里。说:“米虫你表叔是我的老上级,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以后有什么事都好说啊……”

就这样,米虫在镇信用社安营扎寨了。

闻听信用社调来新人,纸盒厂会计秀琴经常借故来信用社,有时借计算器、复写纸,有时拿些瓜子或水果,有时纯属过来闲聊,后来还偷偷往米虫兜里塞过茶鸡蛋。时间一长,老于世故的主任便发现了苗头。他及时提醒米虫:秀琴是县联社主任的独生女,外界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依我看她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你要想和她处,就好好处,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耍花花肠子会吃大亏。

正说着,随着一阵敲门声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同志。

主任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忙吩咐米虫沏茶。待女同志坐定后,主任指指米虫,对女同志说:“今年二十九岁,结婚三年多了还没要孩子,是我们晚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