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家待了一个星期,给老爸老妈做饭洗碗,陪他们散步。乘他们出去买菜的时候,我在桌上放了一张卡,储蓄金额是我在FAIR年薪的一半。本来想多给些,但怕他们反而担心。还有张纸条:
“老爸老妈:
我已经办好手续,马上就去鸡鸣寺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去了再说。我的近况,小寇会告诉你们。钱是我光明正大挣的,别替我省。密码是我生日。走了!
陶雪”
回到南海,我把房子退了租,家电家具都在网上半卖半送处理掉,然后安心等待。
寇正霆回来的时候抱着我转:“好消息!调查出来了:你清白了。”
这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都以为在劫难逃了。
寇正霆告诉我,政府的调查团首先就从设计开始查起。他提供了整套完整的设计图纸,专家审查也找不出问题,只查出了有一个地方与图纸不符。图纸上,山腰下方设计了一个方形的花坛,现场却发现开发商在那里悄悄挖了土方,大概是想建一个会所,没想到把下面都挖空了,土地结构发生了变化,地基不稳。当时薛总执意不让我去勘察,恐怕原因就在于此。
再加上园林耗了巨资,为了寻求成本平衡,钟楼的楼板里填充的都是麻袋石块、建筑垃圾,连框架的混凝土强度都不达标。建成这样,不塌才怪。
所以这次事故最直接的责任人,不是我,是薛总。他那天走进钟楼,就再也没有出来。
在事故中罹难的人,都纷纷入土为安了。
寇正霆陪我买了一大捧菊花,一枝一枝地放在他们的碑前。碑是旧的,照片和名字是新的。
每放一枝,就鞠个躬,心里说:对不起。请原谅。对不起。请原谅。
尽头有群人围在一起痛哭,烧纸。我们经过的时候,有个老大妈猛地站起来,冲到面前指着我:“你是不是那个姓陶的?”
我退了一步。寇正霆用身体挡住我:“大娘,请节哀。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老大妈往地上狠狠吐口唾沫,歇斯底里:“杀千刀的就是你们这些奸商!害死这么多人,你们总有一天会遭报应!报应!”
“大爷,你搞错了,我们不是开发商。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不好受。”
“呸!假惺惺!跟奸商做生意,一样不是好东西!”
简直是落荒而逃。
路上我异常沉默。寇正霆拍拍我的手背:“很多事情不由我们控制,尽力就行了,不用太在意。”
我说:“也轮不到我来介意。”看来我的恶名短时间很难洗清。
寇正霆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时不时瞄一下车顶的眼镜盒。
我问:“你要戴墨镜吗?”又没有太阳。
他咳了两声:“不是。”
我勉强笑道:“对了,忘记跟你说件事。我过两天要去绵阳,有个乡村校舍的设计工作,他们请我参与。”
他愣了一下:“怎么这么突然?去几天?”
“几个月吧。”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去吗?打乱我的计划!”
我说:“这是现在我唯一的用武之地了。”
“成都项目的施工图不是仍然由你负责吗?你走了谁来管?”
我坚持说:“我可以远程办公。”
然后一路开到家,他都没有再说话。
工地上的搅拌机轰隆隆地响着,熟识的工友端着饭盒,在下面喊我:“陶工!陶工!”
我踏上脚手架,顺着钢管跳到地面:“什么事?”
“门口有个哥哥找你。”
我心中一跳,奔到工地入口。果然是寇正霆,灰色毛衣,身后一辆川A的陆虎,不知道是买的还是借的。从我来了绵阳,他就没理过我,今天却突然跑过来。这山旮旯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
隔了一阵没见他,我有点不自在:“来啦?”其实很高兴。我穿的胶鞋,灰扑扑的工装,蓝色安全帽。早知道应该稍微收拾一下的。
“怕你太想我了,过来看看。下班没?”
一群工友坐在砖堆上吃饭,朝我喊:“陶工你去耍嘛,我们待会儿给廖工讲一下就要得了。”
宿舍建在校舍附近,用雅致板搭建的临时建筑,单独在外面用砖头砌了一个灶房。我用蜂窝煤烧了一壶水,烫了杯子,泡茶给寇正霆喝。
他一直坐在我的小床上,静静地看我忙碌,偶尔叫我一声:“村姑,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两个月吧。我爸妈好吗?”
“放心。他们很好。”
我下了一碗面,除了调料,还加了一点农家自制的香辣酱,一点他带来的灯影牛肉丝,一把咸脆花生,抱歉地端给他:“没准备什么东西,将就一下好不好?”
他尝了一口,然后埋头吃完。我又下了一碗,自己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又给了他。吃完以后,他放下筷子叹气:“安逸。”
这是句四川话,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我笑着一边刷锅洗手,一边指指水缸:“那可是天然矿泉水,煮面一流。”
他从背后温柔地抱住我,轻轻吻我的后颈,说:“你好能干。”
我心里又高兴又酸楚,忍不住返身抱住他。
其实单人的钢丝床一点都不挤。
第二天早上起床,寇正霆已经把灶房漏雨的屋顶修补好了,用木板给我钉了一个结实的凳子,简易衣柜的拉链也修好了。墙上多了一排粘钩,挂着袋子,里面分别是零食、卫生巾、生活用品。床头多了几本旅游杂志。
上午他陪我去工地,下午我们去山脚下的池塘钓鱼。
阳光正好,旁边的菜地里种着一畦一畦绿苗,我把刚认识的菜种指给他看:“那是豌豆,旁边那个是胡豆,再远一点是韭菜,那个是萝卜……”
更多时候,我们靠在一起喁喁低语,看鱼竿的浮标静静在水面蜿蜒,看不厌。
从下午等到傍晚,浮标一直没动。我终于醒悟过来,说:“这里可能没有鱼。”
“那看是谁了。我来,保证能钓到宝贝。”
“宝贝不知道,牛皮肯定有,还是带气泡的。”
他眉眼弯弯:“打赌?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赌就赌。”
“看好了。”他轻轻一提,透明的钓线从水里升起,银色的鱼钩在水面闪闪发亮,遥遥地荡过来,他伸手接住。原来那鱼钩被牢牢弯成一个圆圈,饵是一枚戒指。他取下来捏在手上,扔下鱼竿:“陶雪儿,你输了。”走近一步:“所以,你必须嫁给我。”
我看着他,原来这渔钩是用来钓我的。
我退后两步:“我不能答应。你现在一时冲动,冷静以后就会后悔。”
“你不是我,凭什么胡乱猜测?”
“我现在这么潦倒。”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不能让自己这个样子进你家的门,那样我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你希望看到我这样吗?你有你的骄傲,为什么不能让我也保留我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朝好的方面想呢?嫁给我会让你没有自尊吗?我再问你一次,嫁,还是不嫁?”
我语塞:“寇正霆,我很喜欢你,但是……”
“行了,”他打断我:“陶雪儿,我不想听你那个但是。我很冷静地在向你求婚。你的拒绝,不是在质疑你自己,而是在质疑我的人格。我从来都不介意你是成功还是落魄。从认识你开始,我就一直在等,等你敞开心扉,等你接受我,等你和秦致康分手,等你抛开所有包袱,等到现在还看不到希望。我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五年?十年?说真的,有时候我也觉得累。”
他说完就走了,抛下我一个人在田埂上。夕阳融融,晚风有点冷。
我把鱼竿一截一截收起来,背回宿舍。他的陆虎已经不见了,路边只有深深辙痕。
这次没有人说出“分手”,但我们都知道,也许这就是结局。
他大概对我很失望。我的倔强,我的自尊,我的冷漠与自私。我是这么不堪的人。
桌上有一封信。
我拿在手上好久,终于拆开。
字迹稚气娇柔,只有寥寥几行字:
“雪儿:
我下个月就去美国。不用来送我。
小枫。”
怎么可能?这么短,这么语焉不详,这么决绝。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这是吴桐枫写给我的。
原来她还是介意的。她还是不原谅我。
我扔了信,瘫倒在床上看天花板。
所以你们都要离开我了吗?
没关系。走吧,都走吧。
我不在乎。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