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双皮奶,寇正霆又带我去吃荔湾艇仔粥。我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但是这么地道的艇仔粥还是第一次吃到,店家毫不吝惜地在粥里放了很多鱼片、蛋丝、海蜇和小虾,舀起来,每一勺都有满满的料,鲜甜可口。
我跟寇正霆说想吃第二碗。寇正霆说不行,要留着肚子吃后面的。
买完单,寇正霆顺手替我拉椅子。我想起Suki说过的话:“你是故意风度给我看的吧?”
“我什么时候没风度过?杂志上那些文章你到底认真看过没有。多学习学习,体会一下精神。”
那晚我们沿街一路吃下去,不完全统计,有陈添记的鱼皮,富集的牛三星汤,林林萝卜牛杂,银记的肠粉,宝华的猪手面……去的都是无比正宗的老字号,地方不大,生意兴隆,人声嘈杂。除了那个鱼皮感觉像冻过的,不太新鲜之外,其他东西都可以打满分。
每次上菜之前,我和寇正霆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上菜之后不约而同地闭嘴,埋头苦干,直到消灭完最后一道宵夜。
出得门来,散步消食。
寇正霆一直笑,我问他笑什么。
“你还真是不怕胖。”
“跟胃口好的人一起吃饭,受益者是你。”
我以为他会驳斥我,谁知他反而点点头,似乎颇有感慨:“很久没这么过瘾了。”
“上一次也是在广州?”我不留神就问出来。
寇正霆看我一眼,弯起唇角:“不是。你要想知道,改天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心中暗悔,眼看已经走到珠江边上,借机岔开话题:“不早了,现在该回去了吧?”
寇正霆面朝江水扬起头,惬意地深吸一口气笑着说:“看到了吗?广州的夜生活啊,才刚刚开始。”
从天字码头上了船,寇正霆直接把游览简介扔在一边,轻车熟路地上到顶层,寻了个好位置坐下。
所谓的珠江夜游,我早有耳闻,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江风爽朗透明,挟带着清凉的水气,习习从江岸边掠过,白天的燠热尽褪。两岸辉煌富丽的灯火映在江水里,倒影中的古建筑有油画般的梦幻效果,既亲近又有清浅的疏离感。水中映出的波光,像无数条彩穗聚在一处,红绿青绿,蓝紫金银,粼粼地漂浮。远处另一艘游船悠然地破开水面,彩穗蓦然散开,又渐渐地聚拢,十里烟花重新闪烁。
我们坐在船上默默不语,各有心思。
我在想今晚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想自己在FAIR会发展到什么水平,想什么时候能攒够学费。
寇正霆在想什么?不知道。是在想那个包小莎吗?我心里暗笑。
寇正霆突然开口:“我很小的时候坐过‘花尾渡’,那种大船,”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看着我,“你坐过没有?”他的神色在夜色中褪去了白天的炫目光环,显得有些寂寞。
我摇头:“广州我来得不多。”
寇正霆转头看着珠江,两岸杨柳披拂,游人如织,正是人间盛世,繁华景象:“其实我也不是正宗的广州人,我出生在北方,我姥爷是广州人,爷爷和父亲是重庆人。”
这真出人意料。他的粤语讲得比广东人还地道,而且发音和吐字都醇厚悦耳。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母亲调任广州,所以我在广州住过几年。我父亲带我坐那种大船,很好玩。但是才坐了没几次,那个船就没有了。”
我无话可说,于是保持沉默。此刻他也不需要我插话。
“老广州有很多老街,很多树。一到凤凰树开花的时候,满城都是花和绿叶,火焰一样,很漂亮,”他停了一下,再说,“还有我父亲的很多同事,都是有名望的建筑界泰斗。现在大半都不在了。”
我想起往事:“我爸跟我说,以前在广州还可以看到很多东山洋楼。”
“没错。”寇正霆微笑,眼睛掠过一道亮光,“我家以前就是那种建筑。”水中的霓虹映得他的眸光温暖柔和。
我不由自主也开始微笑:“那种中西合璧的建筑?我去看过,中式红墙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被他这样的目光笼罩,让人莫名地觉得很舒服,很愉悦。
寇正霆凝视着我,目光越来越明亮:“对,中式红墙,配罗马石柱,再配上西式雕花纹的建筑。我对建筑产生兴趣,就是因它而起。”
我用粤语说:“原来你是东山少爷。”
寇正霆眼里笑意盈盈,也用粤语答我:“那么你是西关小姐。”①
这句话就暧昧了。我敛回笑容,白了寇正霆一眼。他倒是毫不在意地看着我笑,也不说话,似乎等着看我的窘态。
我当然没那么傻,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换了个话题:“那你家呢?现在还有人住吗?”
寇正霆沉默了两秒钟,又笑起来,懒散地靠回椅背上:“没有了。”
“空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拆了。”
啊。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寇正霆虽然在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心里很在乎这件事。
“当时你们没有反对吗?”
“怎么没有?有用吗?”寇正霆鼻子里哼了一声,“市规划部门领导亲自一家一家上门做工作,还带头拆自己家的洋楼,街坊们也不好说什么。有些人就是这样,宁愿牺牲自己家的祖屋,也要削尖脑袋往上爬。那时候沟通渠道还不比现在。”
我想了想:“拆迁之后总有补偿,可以住新屋,也是好事。”
“新屋有什么稀罕头?补偿?给再多的钱,能买回来童年的记忆吗?我跟姥爷最亲,姥爷在那个屋子里带我玩,教我读书识字,教我骑自行车。我在那个屋子里送走姥爷。还有我小时候玩过的地方。那里有我很多记忆,现在都没有了,那一片都变成了高层塔楼。我家祖屋现在的地址,我特地去看了,就在那条路的红绿灯旁边的花坛那里。”
我没插话,听他继续说:“那个时候的肠粉,一盅两件,比现在好吃,香。治安也好得不得了。如果那个时候你来广州,你的手机和钱包不会被偷。”
我默然出神。江风徐徐吹凉了桌上的咖啡,他整晚都没喝一口。寇正霆原来也有伤感的一面。
而且这是今天他第二次提到“拆迁”。看来这是他的一个心结。
游船渐渐靠岸,今晚的夜游结束了。寇正霆突然自嘲地笑笑:“奇怪。今晚怎么这么多话?”点点我,“都是悄悄话,你可得好好收藏。”
“爆料给《南海都市报》,值多少钱?”
寇正霆不屑:“这么点钱就把我给卖了?卖了我,谁送你回南海?”
“卖了你就有钱了,我可以租车回去。”
“我给你的薪水还少吗?”
“我还没傻到跟老板说嫌薪水多的地步。”
“行了行了,加薪容易,前提是表现要好。”寇正霆站起来,“下船了。回去你开车。”
“我没怎么上过高速。”
“简单。”寇正霆拉我起身,一只手习惯性地接过我的手袋:“最好的教练在这里。怕什么?”
我站起来,顺着他的动作也很自然地牵着手,走了一步,蓦然反应过来我们不是在上下九,没必要拉在一起,立刻甩开他的手,脸上同时烧起来。
寇正霆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扬起眉毛,看着我笑。
我拿起包:“快走。”一个人走在前面。
寇正霆的声音在身后不疾不徐:“想牵就牵,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寇正霆彷佛从来不懂得放低音量,也从来不顾忌旁人眼光。这么大声,完全当旁边一同下船的人都是透明。我不能理睬,更不能反驳,否则显得更像闹别扭的小情侣,只好维持一脸冷淡,跟着他下船。
走到停车场,寇正霆打开驾驶位的车门,示意我过去:“你来开。”
我今天丢了东西,虽然谈不上损失,但也没心思练车:“改天吧?我今天很累了,开不好车,路也不熟。”
“你真的不想试试吗?我这车还是第一次给人练手呢。”
我摇摇头。
“丢点东西而已,你那手机那么破,换我早扔了,你还觉得可惜。”他笑起来,走过去替我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
广南高速封闭了很长一段路,只剩两条车道。我们塞在路上,一步一挨。
我问寇正霆:“有CD吗?”
“放音乐干嘛?现在不挺好的?”
我反问:“你不觉得无聊吗?”
寇正霆脸色忽然沉下来,看着前面的路,我追问了好几次,他都不理不睬,过了好一会儿才指指储物箱:“里面。”
我把碟包找出来,一张一张翻:“哪张最好听?”
寇正霆冷笑:“你品位那么差,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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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旧时东山区住政界要人,西关住富贵人家,东山少爷与西关小姐,是旧时广州人们眼中的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