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甄曼妮并不放过她,揽住柯彦夕凑过来,“我就住这儿,子衿放假可以找我来玩。”
柯彦夕刮她的鼻子,“都是为了送你,不然我们早回去了。子衿高三了,她的时间非常宝贵。”
江子衿蓦地一怔,随即开始粗重地呼吸。又是为了这个甄曼妮,又是为了这个甄曼妮!没有人关注她,她早就隐身透明,这对情侣已经往酒店里走了。
柯彦夕点餐的时候,甄曼妮仍旧在欣赏自己的“戒指”,柯彦夕的那一枚被她摘下来仔仔细细地用纸包好。明明是这么大的两个人,偏偏幼稚得像两个孩童。
江子衿端起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她告诉自己要撑下去,不能输。一杯水下肚,她看着一脸惊讶的甄曼妮开腔,“这儿的夜宵有什么好吃的,我和彦夕都喜欢去翰府的小吃街吃东西,那儿的巷子很长,但东西都非常可口。”她顿了顿,有意放缓语速,“你新来的,并不知道。”
甄曼妮却更加惊讶了,“嘿,头一次听你喊他彦夕,好不习惯。我要是直呼我爸爸的大名,他一定会骂我的。”江子衿强调,“他不是我爸爸。”甄曼妮没理会,仍旧兴奋地说:“那条街他最近也常常带我去,确实有好多好吃的。但是回来之后两个人必定都是臭烘烘的。我可真好奇,他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会愿意去那种地方?哈哈,真是难为他了,一回这儿就洗澡,然后再急急地往家里赶。”
柯彦夕在她的房内洗澡?江子衿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没占到上风不说,还被浇了一头冷水。柯彦夕已经回来,自然地贴着甄曼妮坐下去。江子衿猛然站了起来,桌面的杯子被碰得乱响。
江子衿一声招呼也不打,转身便走。柯彦夕颇为意外,立刻站了起来,追了上去,直到门口才把她截住了。
“小蛮!”他扼住她的手腕,有些不明就里,“怎么突然就要走?夜宵都还没吃。”
江子衿死死地咬着下唇,她还不想在他的面前落泪,缓缓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才回答:“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做,赶着回去做。”
“不用急于一时的,一会儿吃好了我们就回去。”
“不,我现在就走!”她大声地喊起来,柯彦夕的眉头明显一蹙。她将他往里面推,自己迫不及待地要走,“我自己回家就好,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回去做作业。”
柯彦夕一只脚踏回了酒店,探出半边身子看江子衿。江子衿涨红了脸,嘴唇却是煞白,无端端地叹了口气,下一秒便跑开了。
直到跑过一个拐角,她才背靠着坚硬的墙壁,怀中抱着自己的书包,一点点地滑坐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晚柯彦夕回家时,江子衿整个人躲在了被子中。浅蓝色的被套上有一朵朵纤弱的欧石楠,鼓起一个包,乳白色的灯光下,一耸一耸地上下起伏。
柯彦夕靠着床头,手放在那个包上,脸上的笑容带些疲惫,话中还有些责备,“不是回来赶作业吗?”
里头的人没回答,鼓鼓的大包仍旧一动一动的。柯彦夕不知怎的想逗逗她,脱了鞋子爬上她的床,整个上半身都压了上去,但不敢太过用力伤着她,两个胳膊肘搁上她的背,小心地推了一推。
“快点儿出来,小心捂坏了。”他笑起来,回想起她小时候也爱干这样的事。他偶尔赖床,她便在床上跳来跳去,最后直接整个人扑下来,又从不当心,不是膝盖压了他的手,便是小腿撞上了他的腰,时常恨得他牙痒痒的,真想灌她点儿安眠药,一起睡上半天。
小时候……一晃六年过去,他都快到而立之年,和正值青春年华的她比起来,越发显得自己老了。
被子里突然传出了异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濒死的小兽在呜咽。他心里一凛,拽着被子两头,将被子掀开来看。江子衿趴在床上,背对着他,披头散发,侧脸枕着被单,身子犹在抖动。
柯彦夕将她拦腰抱起,她反抗着,想往被子里头钻,可他手臂有力,让她轻易逃脱不了。长发蓬乱,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柯彦夕视线一扫,望见床单上留下的一圈泪痕,这才真是慌了神。柯彦夕拨开她的头发,只见小兔子的眼睛红彤彤的,满脸泪痕。柯彦夕轻声地叹了口气,隐约知道她的异样由来,只是还不肯承认,于是在过了片刻后,才轻声喊她的名字:“小蛮。”
每次都是这样的劝慰。
江子衿却不再买账,转过身子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柯彦夕拍着她的背,依旧重复着她的名字。她闭紧眼睛,浑身都在颤抖,断断续续地说:“彦夕,泡泡死了。”
泡泡是她执意要养的一条小博美,为此柯彦夕专门请人定时上门照料。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却只是为了条小狗。柯彦夕忽然心情变好,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宠溺地说:“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淘气,下次再给你买一条好不好?”
江子衿却猛然摇头,“不好不好,我再也不养了,我再也不养了。”
“好好好,再也不养了,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柯彦夕没原则地退让,却对她始终昂扬的哭声束手无策。她伏在他的肩上,呼吸炽热,一口口地喷在他的衣领上,连他都要忍不住战栗。而战栗之后,他又顿生惆怅。
她对条狗都是这么上心呢。不过就是一条狗罢了。
江子衿最终在他的怀里睡着了,柯彦夕将她抱回床上,又轻轻地拉上被子。她的长发柔软地铺开在枕头上,他将粘在脸上的几缕一一拿开,又将这张红红的脸看了看,想用手摸一摸这病态的红润。可手都伸在半空中了,又被他收回来,他起身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他在门外站了站。这所老旧的房子里尚存着时间留下的残余气息,从古朴的地毯中来,从雅致的木雕上来,从他空空荡荡的心中来。而生机关在门后,不消多久,便会再次见面。
只是下一刻的自己,未必再能体会这一刻的情绪。他有点儿晃神,扶着栏杆下楼,想给自己点一支烟。
而门内的黑暗中,亮起两只清澈的眼睛。湿热滑过脸侧时,她将头更深地埋入枕头。想问他,是否爱甄曼妮;想问他,是否会结婚;想问他,她该何去何从,只是最后却说泡泡死了。
她转了个身,将一切咽回肚子里。
江子衿和柯彦夕,又一次恢复到冷战时的状态。也不是有意,就是彼此间淡漠几分,相对无言或是擦肩而过,总不见彼此再如以往般热络交谈。他们的默契又一次发挥至极致,无声无息间有着绝佳的统一。
江子衿早出晚归,并不常常看到柯彦夕,更别提甄曼妮了。偶尔晚自习回家后撞上柯彦夕,也被她匆匆躲过,多半是害怕他提到这个女人。
放国庆小长假的那天,江子衿终于将一早想好的分手理由告诉了C——她感到自己从未这样深切地爱过自己的祖国。但C一时之间没能接受,当场将书包摔到了地上,本子钢笔落了一地。来来往往的人都注视着这一对,其中包括中途折返监督教室打扫的班主任。江子衿很确定他向她剜了一眼,只是还没等他问怎么回事,男生已经吓得抱头鼠窜了,但江子衿依旧高兴得心脏直跳。
出校门时又出了点儿岔子,清秀的赵允夫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被两个女生围住了。女生手里抱着一堆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赵允夫的怀里,他的脸刷一下红了,一边推托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不要。
两方推来让去,最后差点儿争执起来。一个看起来跟班似的女生尖叫起来:“你小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嘉卉喜欢你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多霸道的口气,可赵允夫也没哭着喊着让那什么嘉卉喜欢他啊!赵允夫有苦说不出,正好望见专心走路的江子衿,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拿求救般的眼神望着她。
江子衿的脚步一顿,心想终究是被看见了,还想着躲过去呢,这可怎么好?她向来待人处事比较冷漠,但并不代表她无情无义,于是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将赵允夫怀里的东西都抱了过来,一股脑儿地塞给了那两个女生。
“幼稚。”她下意识地拉起了赵允夫的胳膊,要带他走开。
对面的两个女生当然不依,“你算哪根葱?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个跟班眼尖,食指点着江子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就是那个天天上一老男人的车,被老男人包养的江子衿嘛!”
江子衿整个人都僵了,望着那两个女生,眼神如刀锋般尖利。赵允夫也浑身不自在,一张脸红得更厉害了。此刻不保护心爱的女生,又要等到何时再来保护?
他往前站了一步,挺起胸膛,底气十足,“你们俩少胡说八道!”
江子衿这才回神,揪着一个字眼不放,“什么老男人,谁老男人了?你们再血口喷人,别怪我不客气。”
她是真的动了怒,一张脸赤红赤红的。对面两个女生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他比你大那么多,还不算老男人?”跟班拍了拍身边的女生,丢给对面的江子衿一个白眼。她刻薄地对同伴说:“你不知道吧,我爸爸上次告诉我,那男人快三十了,没结婚,还和她住在一起。孤男寡女的,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江子衿气得浑身直抖,上前一步,挥手就要打人,却被赵允夫半路截下,拉着拽着远离了这是非之地。恍惚中,江子衿听到他大声呵斥那两个女生,“你们再胡说八道,我就告诉你们班主任去。江子衿是我女朋友,你们敢诽谤她,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两个人走出好远,直到一辆豪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时按一两声喇叭,他们才停了下来。
江子衿气愤难平,此刻耳朵都红了。她将气撒在了赵允夫的身上,“你拦着我干什么,我要好好儿教训那两个人!”
赵允夫连忙赔笑脸,“江子衿,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了,何必和她们那种人一般见识。”
江子衿一阵冷笑,“她们哪种人?还不都是你的错,好端端要我给你解围,等到她们为难我了,你倒是做了缩头乌龟。什么女朋友不女朋友的,我什么时候就做了你女朋友?”
赵允夫支支吾吾起来,想到自己刚刚急火攻心,实在没办法才想出这招,现在反而被江子衿拿住成了把柄。
赵允夫正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时,江子衿已经转身跑向了车子。他急匆匆地跟过去,被车门砰一声关在了外面,想再喊一两声,车子却飞驰而去。他站在原地,垂头丧气的。
江子衿倒不是真的和赵允夫生气,怪只怪被她听见有人说柯彦夕老了。“老”这个字眼儿多么可怕,像是一道鸿沟似的横在他们中间。他不过二十八岁,只比她大十岁嘛,还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啊。
司机见她不高兴,将声音放得极轻,小心问道:“小姐,柯先生说今晚有事,在外头吃晚饭,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子衿皱着眉头,“还有谁?”
“甄小姐。他提到过一句。”
“不去,要我去干什么?”她挺直了腰板,拿出和人吵架的气势,“当他们俩的电灯泡,还是眼巴巴地看他们秀恩爱?”
司机这就没了声,专心往别墅开。
江子衿将书包一扔,双手绞得指节发白,一双眼睛却泛起了红色。
放假在家,方知时间漫长。她无所事事,便靠着楼梯等他,一支烟抽上十几分钟,嘴里含一口,看见前头那小红点暗了就吐出来吹亮,继而再抽上一口,在这烟雾里等着那个人。
她在家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给他种下的欧石楠浇水,坐在他坐过的凳子上望天花板,又或是赤脚踩上他房间的地板,裹着带着他身体气息的被子,安稳地享受酣眠。
她如此珍惜和他有关的一切,贪婪地捧在手上,搁在心窝,一点点刻在记忆的最深处。如果哪一天,真的注定要分开,这些便是她往下走的支撑——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晚上是最难熬的时间,以往放学归来并不觉得,最多最多,再过一两个小时柯彦夕便会回来的。然而现在,她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反而惴惴不安起来,但这并不源自对黑暗的恐惧。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等待上,没空害怕。
待门外有了动静,柯彦夕的车子驶入前院时,江子衿便立刻跑去了窗边,脸紧紧地贴着玻璃往外看,直到他停好车子,缓步走来。她看了这张英俊的脸一下,立刻逃也似的往楼上冲,关上房门,气喘吁吁。
他很久没有来过,更没有再打开过这扇门。关上的不是空间,只是他那颗容不下她的心罢了。
就在这样封闭的黑暗中熬过了七十二小时后,江子衿忽然想通,不愿再继续这样的生活。她终于开机,却意外地收到了一连串的短信呼,以及十来条署名为赵允夫的道歉短信。嘿,这人真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