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痛苦,社会控制也以快乐作为使人就范的诱饵。工作一辈子并遵守法律的报酬就是美好生活,这一招其实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人的每个欲望—从性欲到侵略,从寻求安全感到接受改变—几乎都成为政客、教会、企业及广告界控制社会的手段。16世纪,奥斯曼帝国的君主为招徕壮丁参军,承诺士兵可以在征服的土地上奸淫掳掠,而现在的征兵广告则邀请年轻人去“看看世界”。
我们应该了解,寻求快乐是基因为物种延续而设的一种即时反射,其目的非关个人利益。进食的快乐是为确保身体得到充足营养,性爱的快乐则是鼓励生殖的手段,它们实用的价值凌驾于一切之上。当一个男人在生理上受一个女人吸引时,他会想象(假设他会思考这种事)自己的欲念是发乎个人意愿的。但实际上,他的性趣只不过是肉眼看不见的基因的一招布局,完全在操纵之中。当这种吸引力只是基于生理的反射作用时,个人意识的影响力微不足道。跟随基因的反应,享受自然的乐趣,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我们应该认清事实真相,在必要的时候,按照自己的优先顺序,做自己的主人。
放任的争议
问题是最近盛行把内心的感觉当做发乎真性情的行为准绳。许多人只信任直觉,如果某件事感觉不错,自然而不做作,就必定是好的。如果我们不加诘问就服从基因和社会的控制,不啻就放弃了对意识的控制,成为非人性力量的玩物。如果无法抗拒食物或酒精的诱惑,或无时无刻欲念缠身的人,就无法自由控制内在的心灵。
人性解放论认为,所有的直觉与冲动都可以接受,都应该支持,但常会产生严重的反作用。现在所谓的“写实主义”,事实上只是宿命论的老调新弹:把一切行动的责任全都归咎于自然。然而,人生而无知,难道我们就不该学习吗?有些人男性荷尔蒙特别发达,攻击性较强,难道他们因此就有权使用暴力吗?尽管不能否定自然,但我们更应该改进自然,追求至善。
向基因屈服有时相当危险,因为这会导致我们彷徨无助。不能在必要时反抗基因指示的人往往很脆弱,他们非但不能根据个人的目标决定行动方向,反而被肉体的欲望牵着鼻子走。摆脱社会制约的首要之务便是控制本能的冲动,因为只要我们凡事跟着感觉走,一举一动就不难预测,别人就很容易利用我们的好意,达到他们自私的目的。
彻底社会化的人,只追求周遭他认定应该期望的东西—往往也是与天性密切结合的欲望。他可能会经历许多难能可贵的事,但因这些事与他的欲望不符,他就会完全忽略它们。他在意的并非现在拥有的,而是满足别人的要求后能获得什么。这种沦为社会控制奴隶的人,只知道周而复始地追逐一到手就化为泡影的奖赏。
在复杂的社会中,有很多强势团体执行着社会化的工作,有时它们的目标乍看似乎相互矛盾。一方面,学校、教堂、银行等官方机构致力于把我们塑造成拼命工作与储蓄的负责任公民;另一方面,商人、厂商、广告商却不断哄骗我们将辛苦赚来的钱悉数购买令他们获利的产品。此外,还有赌徒、皮条客、毒贩组成的地下组织,提供禁忌的快乐,它们完全与官方那一套相呼应:只要付钱,它就提供放荡的快乐。尽管透露出的信息截然不同,但结果基本上是一样的:剥削我们的精力以逞其私欲,使我们沦为社会制度的附庸。
不以社会赏罚为念
求生,尤其是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求生,绝对有必要为实现外在目标暂时牺牲一时的满足,但不必因此而成为傀儡。最好的方法是不以社会的奖赏为念,试着以自己所能控制的奖赏取而代之。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必须完全放弃社会认可的每一项目标;相反,我们要在别人用以利诱我们的目标之外,另行建立一套自己的目标。
从社会制约下解放自我,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时时刻刻发掘每一事件中的回馈。如果我们学会在不断向前推进的体验中找到快乐与意义,社会制约的重担就会从肩上自动滑落。当奖赏不再受外在力量管制时,权力就回到了个人手中。再也不必为追赶不到的目标而孜孜以求,或是在每个无聊的一天告终时,盼望明天会更好;再也不必为遥不可及的奖励受尽折磨,而可以真正开始充实人生。但光是放纵本能的欲望,并不等于摆脱社会制约,我们还得超脱肉体的欲望,学习控制心灵。
痛苦与快乐都属于可意识的范围,而且只在意识中存在。服从社会根据生物倾向而设计的“刺激–反应”模式,就是受外界所控制。无论是迷人的广告使我们对产品垂涎不已,还是老板皱一下眉头就使我们整天提心吊胆,都代表我们没有决定体验内涵的自由。因为体验就是现实,所以我们可借由改变意识来改变现实,如此一来,也就摆脱了外界的威胁利诱。古希腊哲学家埃皮克提图曾说:“人害怕的其实是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而非事物本身。”罗马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也曾写道:“外界事物令你痛苦并不是因为它们打扰你,而是肇因于你对它们的判断,而你有能力立刻消弭那种判断。”
释放内在的生命
生活的品质取决于控制意识的能力,这是人类早已知道的简单事实。古希腊德尔斐神谕警醒世人:“要有自知之明。”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灵魂的道德活动”,曾经由古典禁欲主义哲学家发扬光大,从各方面来看,都可作为本书的纲领。基督教僧侣的苦修使沟通“思想”与“欲望”的方法臻于完美,圣依纳爵·罗耀拉教士在他的灵修中更进一步将之合理化。近年出现的心理分析,目的也是从本能冲动与社会制约下解放意识。弗洛伊德曾指出,“本我”与“超我”是争夺心灵控制权的两大暴君,前者是基因的奴隶,后者则与社会沆瀣一气,两者都算是“外界”。与它们相对的是“自我”,代表一个人在现实环境中真正的需要。
东方的智慧
东方有很多控制意识的技巧,能使人达到高层次的满足感。印度瑜伽、中国道教及佛教禅宗,虽然不尽相同,但都以从生物或社会的命定论下解脱意识为宗旨。例如,瑜伽徒训练心灵,对一般人感觉到的痛苦浑然不觉,同样他也可以忽视饥饿或别人无法抗拒的性诱惑。不同的方式却可以得到相同的效果,瑜伽徒的严格心理自律,禅宗信徒培养源源不断的自发性,目的都在于摆脱混沌的威胁和生理冲动的严重制约,从而释放内在的生命。
如果人类真的几千年来一直懂得得到自由、控制自己生活的方法,为什么会在这方面毫无进展呢?为什么我们面临危及幸福的混沌时,比老祖宗更无助呢?至少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这种挫败。首先,解放意识的知识或智慧不能累积,不能浓缩成一个秘诀,也不能背诵下来重复使用。就像成熟的政治判断力或高度的审美观,它属于一种复杂的专业形式,每个人必须自行从不断的尝试与错误中学习。它跟知识一样,必须投入感情与意志才能得到。只是知道该怎么做还不够,还得实际去做才行,就像运动员或音乐家,必须再三巩固已知的理论,才能精益求精。人类把物理学或基因学的知识应用于物质世界,进步相当神速;但是当知识应用于修正我们的习惯与欲望时,就慢如牛步,令人痛苦不堪了。
其次,控制意识的知识在文化背景改变时,也必须进行相应调整。神秘主义、苏非教派(Sufi)、瑜伽行者或禅宗大师的智慧,在他们所处的时代或许是高妙绝伦的,但是若将那些体系移植到现代,就丧失了大部分原有的力量。各派哲学都有专属于所创生环境的成分,这些额外的成分若不能从基本要素中剔除,通往自由的路上就不免要长出许多莠草。形式一旦逾越内容,追寻者只得重回起点。
培养独立意识
对意识的控制不能予以制度化,一旦成为社会规则与标准的一部分,它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不幸的是,例行公式化的过程进行得非常快。弗洛伊德还在世时,他解放自我的努力已质变为毫无生气的意识形态和一门管制严格的行业。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指出:如果基督在中世纪重回人间,宣扬他那套自由的论调,他一定会被那帮打着他的旗号而在俗世掌权的教会领袖再度送上十字架。
每个新纪元—或者每一时代,在时代更迭频繁时,甚至每隔几年,培养独立意识所需的条件就会改变,必须重新加以考虑与组合。早期的基督教解除了僵化的专制政权以及财势至上的意识形态;宗教改革对抗的是罗马天主教会在政治与意识形态上的剥削和压迫;法国大革命的哲学家与美国宪法起草人反对的则是君王、教皇与贵族的统治。在19世纪的欧洲,工厂的非人待遇是劳工阶级掌握个人体验的最大障碍,因此马克思主义生逢其时,正好符合那个时代的需要。维也纳中产阶级面临较微妙,但同样急需解决的社会困境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指明了一条宣泄的出路。《圣经·福音书》、马丁·路德、美国开国先驱们、马克思及弗洛伊德,只代表西方在追求幸福、扩充自由方面所作努力的“冰山一角”,他们的高瞻远瞩尽管在付诸实践时偶尔会有所偏差,但其价值并不会因此而动摇。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的贡献还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也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既然掌握人生是永远存在的中心议题,现代知识对此有什么看法呢?一个人应该如何消除焦虑与恐惧,摆脱对社会奖赏的患得患失之心呢?正如前面所提过的,控制意识才能控制体验的品质,任何在这方面最起码的进步都足以提升生活的品质,使生活更快乐、更有意义。在设法改善体验品质之前,有必要对意识的运作方式以及体验的真正意义作个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