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做债券业务就可以做到一年赢利一两个亿。”
“坐庄的人都打着海元的旗号,很多都是冒名顶替的。”
海元旧部回忆起这些往事,内心多少有些自豪。
海元证券仿佛是资本市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恰如其分地印证了一个词—唯我独尊。第二名的券商不管是经纪规模还是赢利能力,都无法与之相比。
袁观潮的宏愿后来也更为高远,金融帝国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想象,他已经将触角伸向了全球。袁得鱼记得父亲在多次演讲中说过:“总有一天,中国的金融机构会成为美国的高盛、美林,而我,一直渴望的梦可以成真。”
这样的梦近在咫尺的时候,怎么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呢?
袁得鱼想起今天上午在家里看的报纸,标题是《海元教父袁观潮走了,旧部散了》。他觉得这个标题真是残酷,但现实往往更为残酷—
身为海元证券总裁的袁观潮,在海元证券最巅峰的时候撒手而去。第二天,证监会就宣布,海元证券正式并购给重阳证券。
从此,袁观潮一手打下的江山覆灭了。这一切进行得那么顺理成章,就像事先都安排好了一样。
祭奠的钟声敲响了。
袁得鱼回过神来,他径直走入堂内,接过姑妈递来的菊花,默默地走上前。
袁得鱼看着棺柩里的父亲,这张脸依旧平静祥和,像往日一样。袁得鱼想哭,却哭不出来。
大厅的哀乐低声呜咽着。袁得鱼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向父亲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再鞠躬,起身,又鞠躬……
人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入场的队伍很长,一圈又一圈,见不到尾。气氛很肃穆,四周围很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得到。门口站着袁得鱼的表妹苏秒,负责向每个到来的人送上一枝白色的菊花。
“黑西装”向每一个前来的悼念者鞠躬致意,他们的表情庄严,齐刷刷地鞠躬,让悼念者无不动容。
由于悼念者太多,就三人排成一列,一起鞠躬、献花。一些与父亲比较熟悉的悼念者会走过来,拉一拉姑妈的手,意味深长地看袁得鱼一眼。
很多人以为袁得鱼会哭泣,会咆哮,会大哭大闹。但是没有,袁得鱼安静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仿佛痴了一般。
他歪着脑袋,头上束着白纱,端着父亲的遗像,盯着一个个入场的人们,眼神冷冷的。
这个总共可以容纳300多人的大堂,摆满了花圈。
几个人对一个花圈小声议论着,尽管没有落款,大家都知道是魏天行悄悄送来的,因为挽联上写的是“哥们儿”,只有魏天行这么称呼袁观潮。
一个海元旧部说,这个花圈,今天凌晨就摆在了大堂门口,但没有见到是谁送来的。
袁得鱼知道,在父亲死后,魏天行一直去向不明,很多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甚至有传闻说,有人在黑道悬赏“通缉”他。
葬礼在哀乐的流淌中缓缓进行。
一辆劳斯莱斯徐徐开来,停在门口。很多低着头的人,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往外望。司机跑出来,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车子里探身而出—他眼睛不大,嘴角向下弯曲,脸部线条刚毅,有一股不可一世的威严。他就是唐子风。
唐子风的到来,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敛息屏气。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他们与袁得鱼曾是儿时的玩伴,如今他们的眼神充满着怜悯。
唐子风向袁观潮遗体深深鞠躬。
正在这时,突然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他出人意料地一下子扑在棺柩上,大喊一声:“哥,你死了还让我佩服一把!”
说完他突然转过头欣喜地对大家说:“你们看,他还在笑啊……”
在棺柩前的唐子风一下子往后退让了几步,小声说:“魏,魏天行……”
魏天行又一下子冲到袁得鱼面前,轻声说:“袁得鱼,你不要忘记,你是袁观潮的儿子!你很聪明,你继承了你爸爸的天赋。你不要太难过,你应该自豪。你爸爸是个天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得鱼,你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在场的每个人的脸都记住……这是一场阴谋,是阴谋!答应我,你一定要狠狠地记住他们的脸!”
魏天行表情夸张地对袁得鱼说着,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唐子风对人耳语了几句,魏天行很快就被两三个汉子拖了出去。
谁知魏天行在被拖到门口的时候,迅速甩开这两个汉子的手,骑上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去,只剩下一群惊愕的人不知所措地站立在原处。
唐子风朝袁得鱼走来,礼貌地蹲下,拍了拍袁得鱼的手,面带微笑地说:“不要害怕。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没吓到你吧?”
“他说得太快,我没听清。”袁得鱼恨恨地说道。
葬礼继续进行。一些人祭奠完就离开了,然而唐子风一直守在袁得鱼身旁,就像一尊高高的铁塔。
魏天行的那番声嘶力竭在袁得鱼脑中难以挥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交割单。如果真是这样,这张交割单恐怕是揭开谜底最关键的物证。
袁得鱼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魏天行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相信,这确实是一场彻首彻尾的阴谋。
袁得鱼不知道,为什么唐焕也在这个名单上,他只是听说,唐焕经常给唐子风打下手,他初中之后就没再读书了,自己也有别人不可小觑的天下。
这时,又齐刷刷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大约40多岁,长着一张四方脸。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袁得鱼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他就是交割单后面记录的第一个人—杨帷幄。
袁得鱼发现,在杨帷幄鞠躬的时候,海元旧部的几十人都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他。毕竟杨帷幄已经成了海元证券的新主人。
父亲与魏天行一手打下的江山从此覆灭了。不过,海元证券算是保住了根基,唯一的区别是,它换了主人。
不过不知为何,杨帷幄抬头看了一眼袁得鱼。他走到袁得鱼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用不容置疑的手势塞给姑妈一个厚厚的纸包。
杨帷幄走的时候,袁得鱼依旧记得他真诚忧伤的表情。
紧接着,葬礼上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小矮个,他的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看起来也是个狠角色。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遗体拜了三下。
走过袁得鱼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唐子风,好像欲言又止,唐子风也微微移动了一下。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出了门外。
袁得鱼知道他就是韩昊,名单上出现的第二个名字。
袁得鱼不知道原本在多方阵营的韩昊为什么也选择了临时倒戈。袁得鱼也是听到江湖传闻,说敢死队韩昊在帝王医药事件的前一天被人灌醉,走在大街上,感叹了一声,“想在中国证券市场赚钱,还是要有铁后台”,引起了很多人侧目。
当天晚上,韩昊就七拐八拐来到上海礼查饭店,买通了住在这里的别的单位席位上的“红马甲”,调足了“军饷”。以至于在形势发生变化之前,韩昊就快速将其手上筹码尽数抛出,给了帝王医药的股价致命一击。
同时,他将原先的50万口“多单”平仓,同时追加“沽单”50万口反手做空,这反转的100万口巨单,让韩昊足足获益20个亿。
这个韩昊,与传言中的一样,性格内向,沉默寡言,难道他心里藏了什么秘密?
正在这时,四周起了一些喧哗声,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最具标志性的是他的光头,袁得鱼听到后面有几个说他是“光头元帅”。
光头很江湖地拍了一下手,手下立刻捧上来一大束白菊花,他脱去白色手套,将白菊花小心翼翼地堆放在袁观潮遗像前。
他的肩膀忽然抖动起来,仿佛在抽泣,然后摘下墨镜,用手臂狠狠地在眼上抹了一把,像是拭去了眼泪。
袁得鱼认识他,这人是名单上的另一个大佬—秦笑。
秦笑走出去的时候,唐焕追了上去,向他敬了一支烟。两个人熟络地聊着,秦笑走时还拍了一下唐焕的肩。
正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走到秦笑跟前,拿出一张纸,秦笑仿佛也不惊讶,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随着他们一同钻进了一辆警车。
唐焕紧追了几步,叹了一口气。他回过来,与唐子风耳语了一番,唐子风脸上显出几分惊讶的神情。
又进来一个人,大约50岁左右,两鬓已经发白,戴着一副正方形的黑框眼镜,俨然一副学者的形象,但神情中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勃勃野心。这种气势对他这种年龄而言并不多见。
袁得鱼很奇怪,为什么这个人进来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显得很紧张?
这个人袁得鱼并不熟悉,他听到身后飘来一句—邵冲。这不正是父亲留下的交割单上倒数第二个名字吗?邵冲身材高大,气质不同凡响。
时间转眼就到了11点半,门外的人终于少了下来。那些在帝王医药事件里所有关键的角儿,都在葬礼上一一亮相了。
最后一批悼念的,是站立在门口的那几十个海元旧部,他们齐刷刷地站成一个黑色方阵,整齐地向袁观潮遗体鞠躬告别,场面甚为壮观。
第三下鞠躬依旧是标准的90度,他们齐声道:“袁总,一路走好!”
“可能以后很难有机会再见到这么多海元人了。”一个老员工拭泪感慨道。
“别了,袁总。别了,海元。”他们挥手道别。
棺柩关闭的时候,袁得鱼眼睛一直瞪得很大,仿佛想把父亲的遗容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就在父亲被推入火炉的一刹那,袁得鱼猛地转过身,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在场的交割单上的那几个人,这些人的脸部仿佛一下子被放大,夸张地扭曲起来。
自始至终,袁得鱼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的尸体在火化炉里一点一点变成灰烬。
一种原本属于海元证券的刺眼光芒也渐渐暗了下去,随着破裂的梦想烟消云散。
走出大厅的时候,袁得鱼还听到旧部们的缅怀声:“太可惜了,他一直有金融报国的梦想,刚画出全球蓝图,海元就倒下了。可以想象,他会在金融危机时成功收购韩国券商,在下一个金融危机,他的触角注定伸向美国。那样,海元就今非昔比了。”旧部们还在恋恋不舍地追忆不可再生的辉煌时光。
他们感慨,海元一直以来的成功,就是在于“敢为天下先”,或许,在另一个时空,最后孤注一掷的袁观潮成为被人竞相歌颂的英雄也不得而知。造物弄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海元的这次彻底消亡,仿佛也葬身于疯狂崛起的“敢为”上。
袁得鱼无法想象,在最后的狂赌时刻,父亲经历的是一场怎样的惊心动魄的痛苦与磨难。
袁得鱼好像也明白,谁都没有力量来阻止这场灾难。难道真的像外界所言,所有行事嚣张的老总最终都无法安身立命?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袁得鱼低下了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湿的。他抬起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林肯车载着他来到巨鹿路别墅前面,司机下车对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袁得鱼摇摇手,知道没有必要了。
他收拾完别墅里的东西,摸了摸上衣口袋,那份交割单还在,他就放心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别墅,自己今后与这幢别墅无缘了,不过他也从来没在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