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就针锋相对地一一作答。第一,中国股市是很年轻,但年轻并不代表可以违法,至少我们可以努力改善。第二,美国市场20世纪初违法的事情的确不少,但现在已没有这样盛行了。第三,国情要讲,但金融市场也有一些普遍规律,比如中国证监会与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至少在初期的架构上很相像。第四,你们稽查局人手少,正需要媒体的协助与监督。”
“还是有点害怕的吧!我记得你以前胆儿特小。”袁得鱼笑着说。
“嗯,一开始挺紧张的,后来,他一下子就肯定我们了,原来新上任的监管层特别欢迎这类报道。证监会说,嗯,有问题,确实要好好查查。我这里已经听说了调查结果,好像是除了两家基金外,其余基金公司都有违规。最近,不是还有个知名经济学家说中国股市是个大赌场嘛。世道变了,现在仅仅只是个开始。”
袁得鱼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
乔安又发挥出记者好奇的天性:“袁得鱼,你最近在倒腾什么呢?”
“到时候再告诉你!”
市场还在继续疯狂,2001年以来,上证综指刷新了2 000点高位。袁得鱼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把乔安叫了出来,把坐庄中邮科技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乔安愣住了,这大概是她听说的最惊险刺激的资本故事了。第一百元股黑幕?意义这么大?自己日思夜想的素材竟然近在眼前。
乔安最为震惊的是,这只市场专业人士极为推崇的牛股,背后竟然有如此离奇的故事。她更担忧的是,人人都称道的牛股都这样,那现在是一个多么荒谬可笑的市场啊!
“好啦,就当是帮我这个忙吧。”
“你可要想好了?”乔安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袁得鱼慎重地说:“中邮科技早就成老鼠仓的黑窝了,这是它应得的惩罚。”
“好吧,我就知道你找我没那么简单……”乔安笑着说。
财经记者乔安很快就被证明是财经新闻界的头号麻烦制造者。
很快,一篇《中邮系造假陷阱》的揭黑新闻作为重磅文章出现在《中国财经周刊》杂志上。
文章开头写道:“当前的资本市场上,所谓的牛股就是说故事,但你也要把故事说圆了”。文章提到,中邮科技之所以到最后被证明是个惊天大谎言,因为其充斥着自相矛盾的故事。人们都被百元股的光环迷住了,被接近国际先进技术的成果蒙骗了。
根据调查,中邮科技所谓的高科技其实都是画饼充饥。
最具爆炸性的“中国芯一号”,其实就是用砂纸磨掉关键字符的国外原装芯片。而且,“中国芯一号”的“诞生”仅仅用了13个月的时间。英特尔的一位工程师评价:“芯片的研发设计时间是很难界定的,但是作为一个尚在组建过程中的设计团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一款高端DSP芯片从源代码设定到流片的全过程。这个速度也太惊人了。”
报道中提到,芯片的设计师的背景是一个测试工程师,从他在海外的求学背景看,也没涉足过研发领域。以这样的知识背景去研发一款高端DSP芯片,根本是不可能的。
至于那些惊人的海量订单,乔安走访了海关,中邮科技的数据显示,出口额为零。
报道一出,一直平稳运行的中邮科技突然猛砸出9个跌停板,跌去50个亿的市值。此番惨烈的情景,令参与其中的投资人纷纷感到极度恐慌。
暗潮汹涌的金融圈一派混乱,老鼠仓们死伤一片,哭喊声惊天动地。
盯着中邮科技跌幅的唐子风一阵晕眩,他两眼发黑,吐出一句:“一字断头刀。”
后续揭黑报道迭出。
中国证监会宣布,鉴于中邮科技出现的种种异常行为,中国证监会正在查处涉嫌操纵中邮科技股票的个人和机构,已对持有中邮科技的主要账户进行重点监控。当天,中邮科技股票以42.66元跌停开盘,全天均封死在跌停板上,且成交量极度萎缩。
从中邮系庄股黑幕开始,资本市场牵一制百地出现了全局震荡。
市场位置在2001年6月15日到达2 245的高点后,迎来不可挽回的跌势。
在2001年8月的一天,袁得鱼脑海中也闪过了当时魏天行预言牛市爆发的灵感,他发出感慨:“超级大熊市来了!”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全球网络股神话破灭,纳斯达克从5 100点高空坠落至1 600点,与国际接轨最为紧密的无数中国高科技股,在高潮澎湃后走向低迷与毁灭。唐子风赶紧打电话给秦笑,无人接听。
秦笑正坐在去往香港的船上,手里是一个沉甸甸的钱箱……
网络股引发的股灾的第二天,袁得鱼站在上海陆家嘴金茂大厦楼底下,用手遮着眼睛抬头看着太阳。
袁得鱼不愿意用“tomorrow is another day”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知道,多数人仍沉浸在前一日水深火热的股灾中,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至今还笼罩在陆家嘴上空。不过,他更倾向于领悟热力学第二定律—世间万物,到最后都会烂掉—对,一切就像泡沫。
清晨,袁得鱼来到许诺的住处。
许诺眼睛闪闪发亮:“我的英雄,我好佩服你!股灾也被你言中了!”
袁得鱼不知道该怎么跟许诺说,他仿佛能想象父亲当年面对美国股灾时的心情,虽然自信心在膨胀,但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袁得鱼,你摧毁了这一切,你让老鼠仓们屁滚尿流……”
“不是我毁了他们……是时代毁了他们……一个时代过去了……这不是什么人能改变的,不是魏天行,也不是我……”
许诺搂住了袁得鱼的脖子,笑颜如花。
就像两人初识时一样,袁得鱼骑着单车,许诺轻盈地坐在车上。只是这次许诺坐在袁得鱼身前,轻风吹拂起她的长发,轻拍在袁得鱼的脸上。
袁得鱼偷偷地上了高架,单车飞速疾行。
“嘿,把眼睛闭起来……”他说。
许诺乖巧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袁得鱼笑着说:“可以睁开了!”
“哇!”外滩万国建筑全景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许诺欣喜地张开双臂。
“这是我回上海第一天,一个的士司机告诉我的,说这是天下第一湾,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带我最喜欢的女孩过来看……”
许诺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紧紧地搂住了袁得鱼的脖子,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单车一路冲向外滩……
外滩边上,江风一阵阵吹来,惬意而又凉爽。
“你知道吗?我学过跳舞。”
“嗯?”
“我家附近以前有个大戏院,当时有一拨芭蕾舞演员过来表演,我偶然遇到他们的一个老师,就跟她学了一些芭蕾舞动作。”许诺说着,就挺直身板,双手高举,做了一个芭蕾舞的标准动作。
“那你会转圈吗?”
许诺轻轻一笑,在外滩的围栏旁,飞快地旋转起来,就像一个在风中舞蹈的天使。
“很多人转得不稳,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会跌倒……越这么想,越容易摔倒。你看,我就这么背挺得直直的,两只手高举过头顶,没有顾虑,什么都放下来,反倒是最稳的……”
“什么都放下来……”袁得鱼默念着。他想起父亲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禁若有所思。
许诺停了下来,盯着他黑得发亮的眼睛,忽然扑在他怀中。
袁得鱼一惊,随即紧紧地拥住了她。
“我喜欢你……”许诺轻轻地说。
袁得鱼的脸烧得滚烫,他故意打趣道:“许诺,友情提醒下,我还不是千万富翁呢。”
“我喜欢的人,一定会成为千万富翁的!你上次不是还说,千万富翁不算什么吗?”许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要是所有人都是千万富翁岂不更美妙?”
“这样的话,千万富翁是不是就不值钱啦?”
“不会啊。到那时候,就谁都不想成为千万富翁啦。”袁得鱼深吸了一口气说,“大家崇拜富翁,是因为我们身处在一个罪恶的世界。知道《教父》为什么风靡全球吗?因为,黑帮那个看似暴力凶残的世界,其实比现实世界的秩序更合理,这不是很讽刺吗?”
“只有黑帮才能对付罪恶的世界吗?”许诺惊讶起来。
“关键在于选择。如果每个人都选择一个幸福的世界,不就可以了吗?”
“是不是就像维尼熊那样的日子呢?”许诺仰起头,“那个世界什么时候才到呀?”
“哈哈。”袁得鱼开心地笑起来,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下一个是属于他的时代了。
“你再转一次,好不好?还要闭起眼睛,这样最美啦!”袁得鱼说。
许诺点点头,高兴地闭起眼睛, 继续旋转,旋转,旋转……
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袁得鱼已经不见了。
正沮丧着,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在她那辆破破烂烂的单车后座上,摆着一只硕大的金黄色的维尼熊,一缕阳光正照在它身上。
她想起小男孩克里斯托弗·罗宾对维尼说的一番话:“你比你认为的更勇敢,比你看上去的更坚强,比你想象的更聪明,即使我离开你,我永远在你身边。”
袁得鱼想起,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他摸出身上那张交割单,一遍一遍地看,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仔细地阅读它了,但上面每个数字与名字,哪怕是沾在纸上的一点点细小的污渍,他都烂熟于心。
提篮桥监狱,袁得鱼与杨帷幄两个人隔着一道墙在说话。清冷的风在静静的走廊里回旋。
已经适应了牢狱生活的杨帷幄万万没有想到,袁得鱼会来探望他。
袁得鱼坐在杨帷幄对面,满脸严肃,一语不发。
此时此刻的杨帷幄,比袁得鱼之前看到的消瘦了很多,头上也添了不少白发,他穿着囚服,脸上还印着几个乌青的痕迹,显然,上了年纪的人,也逃不过在监狱被人欺凌的命运。
他们相互对视着,袁得鱼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反倒是杨帷幄打破了平静:“袁得鱼,我一直很欣赏你,以你的才华,到任何地方,都不会被埋没。”
袁得鱼挠挠头,问道:“杨总,你怎么可以那么平静呢?将你送入监狱的理由不会让你觉得委屈吗?”
“成王败寇。”杨帷幄叹了口气说,“我还想在监狱里心情平和地好好待一阵子,有想法有意义吗?我还能越狱不成?认命,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袁得鱼与他聊起了阿德:“杨总,你怎么看阿德,他难道早就想投奔到泰达证券吗?你又怎么看唐子风?唐子风后来将这些材料移交到了纪检监察部门办公室,还直接发到了很多财经记者的邮箱,才让你落得现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