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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白断袖

隔壁传来母亲惊慌的低喊——有人来偷羊了!然后便是忙不迭催促着父亲赶紧起来出门查看的唠叨。尤天兰也放心不下,胡乱裹了一件衣服,想跟着出去看看。还有些惺忪的父亲披了件外衣,从墙角拎了根扁担,开了门,点亮檐下的路灯。

路灯昏黄,屋外早已寂寥无声,月华似练,大路朝天,连个鬼影也没有。

而羊圈,栅栏翻倒在地,圈内草料凌乱,二白不见踪影。

父亲拎着扁担跑到路上,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显然是一无所获,又无奈地走了回来,扁担头在地上重重地杵了杵,沉声道:“天亮再说吧。”

“被偷走了?还是二白自己跑了?”尤天兰有些不甘地问。

“谁知道呢,——你快些去睡吧,明天可还要去上班呢!”父亲放好扁担,关好门,挥了挥手,让尤天兰快点去睡觉。

然而,尤天兰现在又哪里能够睡得着。大白二白可是她一篮一篮羊草挑出来的,大白已经为了自己提前几个月牺牲了,如今二白又不知所踪。偷了,毛贼固然可恨,跑了,又着实令人费解。和衣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心焦不已。

而隔壁母亲,似乎更是慌乱不安,只隐约听得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一会儿埋怨父亲晚上喝多了酒,睡得太死猪一样,没听到动静,呼噜声倒不如再大点,还能把小偷吓跑。一会儿又懊恼去年二叔家的阿黄生了一窝小狗,实在是应该抓一只来养的,残羹冷饭总是能养活的,虽说有时要乱拉乱刨,夜里贼来,总也会叫唤几声。而父亲大约是听烦了,低声呵斥,没都没了,还念叨什么,天亮出去找一找就是了,说不定是自己跑哪儿去了呢!

一夜无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家人便各自带着满面倦容起来了。

父亲让尤天兰再睡一会儿,晚点起来煮了早饭安心去上班,别耽误了新工作。但尤天兰执意不肯,一定也要出去找一找二白,只是答应如果上班时间到了,便回来去上班。于是三人都没吃早饭,父亲去田里碰碰运气,母亲往东,天兰往西,死马当成活马医,各自去找羊。尽管,其实他们心里都没抱太大的希望。

深秋的清晨,已有些凉意,大路发白,衰草微霜。开门出户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尤天兰逢圈必查,逢人便问,然而,羊都是别人家的羊,安然无恙,只是警觉地扬起头盯着她看半天;人都是诧异茫然的人,哎呀一声惋惜之后,便再无线索。也难怪,后半夜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尤天兰有些伤心,又有些无助,她也明白,这样的寻找,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一年的羊草,算是白挑了,二白,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其实大白二白只是家里赚钱补贴家用的工具,找羊,与找钱并无太大的区别,但尤天兰还是有些额外的失落。当大白为了自己而被早早卖掉的时候,她倒也没有觉察太多的难过,她甚至还有些觉得大白死得其所,羊,不就是被卖钱,不就是被宰被吃的吗?也许,那时她还有二白。但是,现在,连二白也没了。究竟是因为二白莫名其妙失踪,自己没捞着什么好处,还是因为一手养大,日久生情,即使是畜生也难免心有不舍,这恐怕连尤天兰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就在尤天兰寄希望于父亲母亲运气好,打算回去上班的时候,却似乎听到了一声声隐约的羊叫,这叫声,说熟不熟,但听起来就是那么似曾相识。一路循声寻去,穿过几户人家,风干的小道上还有一排雨天留下的粗壮的蹄印,一股浓重的羊骚味在晨风里飘来荡去,令人不禁掩鼻。叫声渐近,一个陌生的羊圈旁,身形娇小,浑身洁白,徘徊不定声声嘶叫的,那不就是二白吗?

而羊圈之内,一只黄毛的大公羊正不断翕着硕大的鼻翼,眼神跟着二白转悠,颌下胡须焦黄微颤,头顶犄角耀武扬威,下巴不断左右摇摆,正反刍着隔夜的干草。这,不是老陆头家的大公羊吗?

二白找到了,二白没有被偷走!幸福来得有些突然,尤天兰虽然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想太多。她跑过去,一把拽住二白的脖子,嘴里喃喃咒骂着,就要把它往回拉。然而,二白却不走,蛮力一挣,甩开尤天兰,隔着栅栏对着大公羊咩咩柔情嘶叫,倒像是想要钻进别人家的羊圈一样。就在这时,老陆头从屋里走了出来,披着件破袄,打着哈欠,嘴下的胡子花白,这造型看起来和他家的大公羊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到底谁抄了谁。

“咦?你不是那谁……你不是那老尤家的女儿吗?”老陆头点了支烟,有些愤愤地说:“这羊你们家的?”

“是的,我们家的。”尤天兰站在那里,指了指二白,讪讪地回答。“它昨天晚上自己跑了……”

“自己的羊怎么也不看好,跑我这里来叫了大半夜……真是吵死了!”老陆头靠着门,夹着烟的手指点点二白,点点尤天兰,似乎很是不满,“要不是我心肠好,早就被我抓了去卖了!——不过发情发成这样的羊,我倒还真没见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远远的已经围了些人在看热闹,听着老陆头说完,人群轰的一声都笑了。

“那还不是你老陆名声在外!”人群里冒出一个尖尖的妇女声音,吃吃笑着,仿佛她早有先见之明,一眼就看出了因果。

“那你咋不来呢?”老陆头呵呵笑了几声,回敬了一句,堵了她的退路,让她掉在了自己挖的坑里。

那妇女笑着咒骂了几声:“你这个下流胚,真是个下流胚!我说的是你们家的羊啊!”

又有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笑着对着老陆喊:“老陆,这羊自己送上门来,你就免费一次算了,别要钱了!”

“要不你来,我的羊累着呢!”老陆头干这营生久了,显然什么笑话没听过,悠悠然吸了口烟,淡淡然接了话,弹了一指烟灰,好像说的真的一样。

于是人群再次欢笑了起来,好像这个荤段子实在是耐人回味,算得上是上午牌局前绝佳的谈资,给这平淡乏味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尤天兰被晾在一边,明明是在取笑二白,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也脱不了干系,她有些尴尬,脸有些发热,背有些微汗,于是她再次揪着二白的耳朵,想要把它赶紧拉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二白不识好心,摇头晃脑,左蹦右跳,就是不愿离开,仿佛铁了心要留在这里,好让围观的人群看看它是如何的多情。

而人群在一阵无聊的笑骂与污浊的戏谑之后,开始散去。剩下的几个妇女,好像也终于恢复了些理智,有人说,还算运气,只是发情罢了,没有被偷走,这羊再养个几个月可就是能卖了呢。又有人说,老尤呢?我看他女儿一个人是弄不回去的了。还有人窃窃私语,这老尤家的女儿长的可真不怎么样,多大了?有对象了吗?她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啊?……

长舌妇们还在关切的讨论,尤天兰仍在与二白角斗,散去的人群,尚未走远,老陆头忽然咦了一声,弹掉了手里的烟头,耸了耸肩将破袄披好,疑惑地说:

“你是老尤的女儿吗?这真是你家的羊?哎——我记得老尤家的两只羊我都阉过了啊!”老陆头上前走了几步,声音大了起来,一个阉字大概被喉咙里的陈年老痰粘住,只发出了一点尾音,他大声咳了几下,啐了一口,又重复了一遍:“阉过了啊!”

忽然,长舌妇们都没了声息,散去的人群,停住了脚步。二白竟然在这一刻,也闷声不响了。

片刻之后,刚刚要让老陆免费的干瘦老头回走了几步,大喊起来:“什么?老陆,你是说,这是只公的啊?公的发情跑你这儿来了啊?看上你们家这只羊了?你瞎扯什么!”

散去的人群重新又围拢了过来,似乎比刚才还多了几个人。

“老尤家的两只羊,我肯定阉过了!”老陆斩钉截铁地说。

人群哗然,千古奇谈。

故事从简单的小羊逃跑,演变成为,一只阉过的小公羊,因为发情,连夜逃跑,摸黑来向威猛的种羊投怀送抱,任你威逼利诱,就是多情到底,绝不向世俗低头。

尤天兰恨不得地上有条缝,或者自己就是条缝,别人看不见就好。她的脸烫得厉害,背上的汗几乎要湿了衣服,也不知道是跟二白较劲热的,还是觉得丢脸羞的。揪着二白耳朵的手大概使了太大的劲,以至于二白奇怪地侧仰着头,翻着白眼。

人群嗡嗡嗡似乎又说了很多,时而大笑,时而吵闹,然而尤天兰已经什么也听不见。她咒骂着,拉扯着,踢打着,一心只想赶紧将二白弄回家。由于二白太过执著,以至于后来父亲什么时候赶来的,她都不知道。

尤天兰忘了是如何与父亲将二白半抬半推穿过人群的,又是如何又踢又扯将它赶回家的。她不想记得,她觉得实在太难堪。

然而,在这一方热土,消息跑得比人快,快到家的时候,隔壁蔚香迎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把瓜子,磕了一颗又一颗,“哎哟哟,天兰,你家这羊到底是怎么了?昨天我被吵了一夜没睡好,它这是去哪儿了啊……”尤天兰与父亲都没理她,径直从面前吃力地走过,二白却不知廉耻冲着她叫唤了几声。

“天兰,叫你爸赶紧把这羊卖了吧!”蔚香在他们背后喊了一声,不知是好意,还是揶揄。

尤天兰已经管不了这么多,她得赶去上班,时间早就过了,马嘉梅肯定早就到了。上班第二天就迟到,戴老板会开除自己吗?即便不开除,大概周师傅也不会有好脸色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