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你所想象不到的大英帝国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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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迷途小舟

舒老师说的没错,舒伯特很难,非常难,远超路北北想象。她理解的这首第三乐章是热烈,于是她就弹热烈了,而舒老师说这听着更像发火吵架。

“你为什么要和太阳着急呢。”他说。

“它太亮了,这光根本就不用我留,我都嫌多。”路北北答。

“那你就和它吵架了?”

“是。”路北北挠挠头,“可我没吵过。我热死了。”

舒老师又笑出了声。

“你的方向是对的,可是你没真正弄懂,反而把你自己变急躁了。”他说,“不过你要是只能这么弹——那就这么弹。”

“我再想想。”路北北说,“你说我得从第一乐章开始搞懂,我就回去听第一乐章。”

但其实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一点都没底气。不管哪一乐章,她听得出曲子到底该是什么感觉的,舒老师那天在纸上给她写的那些音乐形象对她而言已经算贴切。

可她就是做不出来那种感觉,也想不明白差在哪里。谱子封底已经写满了字,她弹琴时的想法,她理解的做法,舒老师也把他的提示写在最后,供路北北随时看。但是没什么进展,她仍旧一头雾水。长夜,大雪,迷雾,将死之勇气,以及天鹅,怎样才算是这些?

还有那个开始,最苦是人间。她重复着这五个字,但始终不能真正理解这个开始。

可是马上就要比赛了。别的曲子都还好,这一首如果还弹成这样,会拉分。路北北听着自己这几天的录音,曲子弹得一片茫然,她心里也就跟着一片茫然。再换成此前她问舒老师要的他亲自弹的录音听一下,路北北更是难受得想钻进地里。

明明他也说他弹得不好,说他没做到舒伯特想说的,没留住所谓的光,但路北北听着已经五体投地了。没留住,因此更让人听得喘不过气,就像她不小心摔进门的那一天。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弹琴,北北没有真的懂,但她最后流了眼泪。

这大概就是所谓天才和普通人的差距,遥不可及。她想,但是——但是,我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距离拉近哪怕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点点点呢?

仍旧是提早几分钟来到舒老师家门口,提前拉一拉门,确认之前坏掉的门锁已经换过了,路北北就仍旧靠在门边看着手表。一会儿就要弹给舒老师听,不过这次我觉得他至少会——会说一句还不错?

而后她又差点倒在了地上。时间未到,可门已经开了,路北北连滚带爬站起来回过头,带着大框眼镜的小男孩和她擦肩而过,看都没看她就冲下了楼。

那是比她小一届的钢琴专业的同学。而屋里,舒老师正坐在桌前不知道在翻什么东西。北北愣了一下,进了门,舒老师就让她先坐会儿。“稍等五分钟。”他说。

北北点头,她在舒老师对面坐下,看到小书桌上的一大堆名片。舒老师翻了半天,拨出一张来。路北北看到那是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的。

“刚刚那个是这教授的孩子。”舒老师说,“她找到我,一定要让我给她孩子讲讲怎么弹琴。”

“我要有同学了吗?”北北问。

“没有。”

舒老师答,他把那张名片放在手机旁,然后收起剩下的一大堆。“他没必要跟我学。”他说。

“他好像也要去这次比赛。”路北北又说。

“他进不去决赛。”舒老师答,“不说了,下周就开始比赛了,你的曲子怎么样?别的应该都没问题,960呢?”

“我觉得这次应该,还行。”

路北北说。她在钢琴前坐下,弹了D960的第三乐章,挺费力气,挺走心思,谨慎好像过了头,但她一点都不敢松懈。

因为这次和往日不一样,她是认认真真地听了舒老师的录音去弹的。每个音她都努力学像一点,不管是她似懂非懂的地方,还是完全不懂的地方,至少很像。一曲弹完,她放下手,有点期待舒老师的表扬。

可舒老师没这样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弹?”他反问。

“因为你就是这么弹的——”

北北说,但声音到末尾已经没了调。她看到舒老师把铅笔扔到一边,按按额头,按按眼睛。

“北北,我不喜欢你这样弹琴。”

路北北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知道舒老师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弹得乱七八糟,可以弹成发火吵架对着太阳喊,对着月亮都没问题,因为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可你拿着我的录音,从头到尾去模仿弹出来,这算什么?”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路北北说,“我弹了舒伯特那么多小曲子大曲子,都没懂。”

“我也没指望你现在就明白。”

舒老师说。他声音从来都挺轻,可这次没了往日的温和。没温度。也许是刚刚那个学生的缘故,他心情不太好。

“你弹成什么样子,根本无所谓。一次比赛而已,弹你喜欢的,弹你想弹的,弹你觉得想学的东西,就够了。可你这样又算什么?而且我说过,我弹得很不好,很不对。你的方向比我对多了,为什么你还要学我?”

“我——虽然你这么说,可我还是弹得很不好,听着完全不如你那样子动人。所以我——”

路北北的声音更小了,但终归说了出来。“我怕我弹不好,我怕我不如别人,我怕我分数太低,拿不到名次。”

“你是为了什么才弹琴的,为了比赛?就算是,你如果这样弹,那究竟是你去比赛,还是我去比赛?”

“我——”

路北北的头越低越深,直到下颌快要贴上锁骨。

“他们说我没资格做你的学生。我想,这样——总能——”

她听到舒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花这么久时间和你讨论曲子,而不是别人?第一次见到你那天,那个琴行还有别人在弹琴,为什么我愿意听你弹?换句话说——就用你的说法,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留下你做学生?还是说,你的小河小船已经迷路了,飘远了,远得连你自己都找不回来了?”

他说着站起身,开始收拾谱子。

“今天就到这里吧。路北北,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件事,也想想自己说过的话。比赛完,咱们再说上课的事情。”

明天其实就是校内预演,之后集训,之后就一路比赛下去了。如果能顺利进入决赛杀到BJ,赛程总共是一个多月。路北北没想到舒老师要就此放养她一阵。

但舒老师没给她半点余地,路北北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认识他半年多,他从未这么严肃过。谱子递过来,路北北老老实实接了,书包也收拾好。舒老师就去开了门。

北北慢慢走到门前,回过头。

“舒老师,你其实差点去当评委了。”她轻声说,“那你觉得,我按自己的想法弹,会拿多少分呢?”

“这我不知道。离决赛还有那么久,到时候你会弹成什么样,我也不清楚。”

舒老师说,他一手扶着门,稍微低着点头看着路北北。

“但另一件事我倒是敢说。如果你比赛时像今天这么弹,分数就不会差。至于拿奖——别的曲子弹得很棒,这一首又没问题,奖牌应该手到擒来吧。还有你一直很讨厌的流言蜚语,嗯——不是我的学生?弹得这么好,又拿了奖回来,怎么可能不是呢。”

路北北没说话,她低下头去。她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这样做的,因为她很难受,她不想再听到那些话。

“再或者另一条路,就是真的把我的想法变成你自己的想法了。”舒老师说,“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还有一个多月,也许到决赛那时,你就能自己弹成这个样子。那时别人应该就再也没有话说了,弹得那么像,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学生呢。”

“我——我不知道。”

路北北小声说。

“路北北,走吧。”舒老师又说。

北北便向门外走了几步。刚要下楼,她不由回过头,却看到舒老师也正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