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你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然后,你骂我,打我都行,好吗?这话我在心里憋了好久,不说出来,心里难受。”
丁小美不置可否。
旧恨难消,淘尽三江两湖水,难洗昔日一夜仇。
“小美,如果你当年不负气出走,如果你与我结婚,如果……”
冷向阳想对她说,也许我们的孩子也跟小芳这么大了,又怕她生气,欲言又止。
“小美,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愿意你们母子这个样子,我愿意看到你们幸福的笑脸,为了小芳快乐走完她的生命全程,我们应该和气相处,别让她不开心,好吗?”
“我啥时候故意惹气了?你对我们母女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你以前伤了我的心,一下子也不能忘了。”
“那就慢慢淡忘,好吗?”
丁小美长叹一声,道:“也许这就是冤孽,让我们今生相逢,难舍难弃。”
“外面凉了,我们回去吧,当心感冒,把你脸上的泪痕擦干,别让小芳看见,又添不快。”
丁小美听话地擦掉脸上的泪,两人回到房间。
冷向阳与丁小美吃惊地发现,灯光明亮,尚芳一个人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们走进来。
丁小美忙担心地问:“小芳,有事吗?”
“你们一起出去了?”
“屋里热,出去溜达一会儿,你好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我今天感觉挺好,妈,你过来,我对你有话说。”
冷向阳知趣地说:“那我回避,我还没有溜达够,再出去转一会儿,你们需要买什么东西吗?吃不吃冷饮?”
“不。”
冷向阳一个人转身出来。
丁小美坐在尚芳身边,关心地问:“小芳,你与妈有啥事要说?”
“妈,对不起,我拖累了你,我知道,我给你带来过快乐,也带来许多痛苦,你能原谅我吗?我知道,一切对我都要结束了,可你对我的爱我要带走。”
“傻孩子,你别揪妈的心,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妈,你要对我说真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你答应我。”
丁小美郑重地点点头。
“冷向阳对我好,我没命享受了,他对你也好,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他是一个好人,你应该原谅他,对吗?”
丁小美又点点头。
“我的生身父亲施龙,为什么没有来看我?你不是已经告诉他了吗?”
“我托人转告他,不知道信儿捎到没有?”
“他不愿意认我这个女儿,他有自己幸福的家庭,他把我们俩人扔到一边,不管了,对不对?”
“孩子,别说这么多,他也许有难处,也许正在来的路上。”
“我就要死了,他也不来见女儿一面,这个父亲太狠,太无情了,对不对?”
“小芳,我们不说他,好不好?你要静心养病,别胡思乱想了。”
“妈,我想得到的亲情没有得到,临终前,女儿要见亲生父亲一面,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孩子,妈求你,你别说了。”
尚芳伸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又盯着她的眼睛,问:“妈,你与我现在的父亲一起生活,并不幸福。对吗?”
“你又问这个干啥?”
“我们都是女人,他对你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温情,对不对?”
“你这个丫头,怎么说起这些来了?要不因为你有病,我可要生气,骂你了,当心别人听见。”丁小美有几分羞涩地四顾,生怕女儿再说出更难堪的话来。
“妈,你们之间既然没有爱情,那还与他生活在一起,过这种没有感情的日子,又是为了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多少婚姻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以前,两个人进洞房才认识,在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生活就是那么回事,你也别认真,有好多的女人婚姻还不如我呢,我已经知足了。”
“今天的女人和过去的女人一样不幸,缺少追求幸福的勇气,甘向命运低头。”
“好了,别说了,你也别讲大道理了,我不想听这些。”
“妈,我关心你以后的生活,你听我一句话,离婚吧。”
“什么?你疯了?”
“我没有疯,你知道吗?冷向阳刚开始对我好,是因为我像你,他还恋着你。”
“别说了,我不听!你今天怎么了?再乱说,我就骂你!”
“妈,你让我把话说完,我已经想了很久……”
“我不听!我走了,你再说这种疯话,我真的走了!不管你了,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听,你也该睡觉了,我去找护士给你打针,又快到点了。”说着,丁小美急匆匆从病房出去。
尚芳在病床上说:“不用你去叫,到点护士自己会来。”
房间内,尚芳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冷向阳推门进来,他见丁小美床上没有人,关心地问:“尚芳,你母亲呢?”
“她出去了,亲爱的,锁上门,你过来,我对你有话说。”尚芳已很少用这个昵称,冷向阳感到很兴奋。
他乖乖地走到她的床边,问:“有什么事?”
“我要你好好地再爱我一次!”
“可你这身体……”
“我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这么好。”
冷向阳心中一沉,这不是回光返照吧?
“这一次我要让你终生难忘。”
“我不会忘记。”
好久,两人云收雨散。
门外有人敲门。丁小美在喊开门,她也许在担心女儿出了事。
冷向阳赶忙答应着,穿上衣服,下地开门。
尚芳发出痛苦的叫声。
丁小美忙奔过去,担心地问:“小芳,你怎么了?”
“妈,我……我……怕……是不行了。”
“快去找大夫!”
冷向阳赶忙跑出去找大夫。
医护人员闻声而来,马上对尚芳进行抢救。
病房中的沉寂与温馨被驱赶一空,代之而来的是忙碌与紧张。
丁小美与冷向阳插不上手,站在一边,心中七上八下,看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
此时,已近午夜,街道上灯光通明,车流不稀,灯光把这个世界装饰的七颜六色,美丽盎然。
走廊内静悄悄的,别的病房都关了门,大概患者已经进入梦乡。天空中的月牙还在歪歪斜斜地走着,似乎不紧不慢,行程不急。
冷向阳想起几句诗: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游子在外头……
凌晨。
紧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大夫对丁小美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患者对你们有话要说,你们抓紧时间吧。”
冷向阳与丁小美听罢,从头凉到脚,急忙奔到尚芳的床前。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一天刚刚开始,太阳要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心中的希望却要失落?
两个人一左一右,紧紧抓住尚芳的手。
尚芳气息微弱,低声道:“妈,你别哭,要看开些,小时候,我就看你总流泪,我是在你的泪水中发愤长大的……”
“好,妈看开些,再也不哭了,你说吧,妈听你说……”丁小美用袖子抹掉眼泪,又用双手握住女儿的左手。
冷向阳紧紧握着尚芳的右手,一言不发。目光在尚芳的脸上定格。
“我要走了,我对你们还有许多话要说。”
冷向阳又靠近尚芳一些,握着她的小手,颤抖着说:“尚芳,我对你也有话说,你先听我说,好吗?我如果不说出来,心里永远不安,你能原谅我吗?”
尚芳点点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看你长得太像你母亲,我就故意用车把你撞倒……”
丁小美大怒,问道:“你这个骗子!为了接近我女儿,你骗我女儿……”
“妈,让他把话说完。”
“我故意把你撞倒,要与你相识,还有,还有……我们……我也给你吃了药……”
丁小美再也忍不住了,用手指着冷向阳骂道:“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是一个地道的大骗子,你还骗了她什么?今天都说出来!”
“就这些,没有了。”
“一定还有,我女儿太单纯,总上你的当,我恨不得杀了你!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尚芳有气无力地说:“妈,你别生气,他说这话,我真高兴,女人总喜欢男人的甜言蜜语和骗术,明知是假的,心里也高兴,他今天对我才是真正坦诚。”
冷向阳又说道:“小美,别生这么大的气,小芳有话对我们说,让她说,好吗?”
“冷向阳,你走开!我要与女儿单独说话,你是她什么人?别站在这儿碍事!你有老婆孩子,你知道吗?你走开!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你不骗她,她也许不会有今天,是你害了她!”
冷向阳松开尚芳的手。
尚芳没有让他走开,抓住他的食指不放,口中道:“你们不要吵了,我真的不行了,你们不让我安静地放心走吗?”
丁小美又眼中出泪,伏在女儿身边,低声说:“好女儿,妈不吵,你说吧,妈正听你说话呢!”
冷向阳也握着尚芳的手,等她说话。
这时,冷向阳的手机响了。
“冷向阳吗?”
“对。”
“我是常有志。”
“你起得这么早?”
“我熬了一个通宵,《最后一本书》我已写到第八章,我很兴奋,写得很顺手,你起得这么早,锻炼吗?尚芳这几天怎么样?”
“她的时间不多了。”冷向阳站起身向外走。
“什么?你说什么?”
“也许她熬不过今天了。”冷向阳怕母女俩听见,悄悄地来到走廊。
“我的上帝!怎么会成这个样子?我马上去北京看她。”
冷向阳替他惋惜道:“也许她等不了那么久。”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
“我马上去北京,她在你身边吗?”
“在。”
“你马上把手机给她,我对她有话说,你不介意吧?”
“我马上把电话给她。”冷向阳一边说,一边走到房间,把电话交到尚芳手里。
他仍然坐在尚芳身边,对她低声道:“常有志来的电话,他要对你说话。”
尚芳伸手接过电话,放在自己耳边。
“喂,对,是我。”
常有志在北水的声音急切地传过来,但他说些什么,冷向阳与丁小美听不清楚。
丁小美转头看着冷向阳,似乎余怒未消。
冷向阳见尚芳有气无力地与常有志通话,他心中不忍,要伸手替她拿电话,被尚芳拒绝。
他又抬头看丁小美。
丁小美故意把头扭过去,不再理他,手中仍然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两个人听不到常有志与尚芳在电话中说些什么,只能从尚芳脸上的表情,判断对方说的话尚芳是否高兴。
片刻,只见尚芳双唇发紫,虚汗直出,握电话的手也在颤抖。
丁小美见状,心疼地说:“女儿,你如果累,就别说了。”说着,她去拿电话。
尚芳没有松手。
冷向阳见她如此,理解地对丁小美说:“你别打搅她们,让他们把话说完。”
丁小美不服气地反驳道:“你没看见她累得不行,手在颤抖吗?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怪你!”
“怎么了?”
“男人真没有一个好东西!不知道体谅女人,我真恨你!”
“我们之间的事等以后再说,你现在也别生气,好不好?看她对我们还有什么话说?”
“不是我们,是你和我!你少把我们连在一起!”
“行,你说得对。”
“冷向阳,我女儿到今天的地步,都怪你!”
“怪我?”
“对!”
“好了,我们,不,咱们别吵了,你看,她怎么哭了?手绢呢?给她擦擦眼泪。”
两个人转头去看,只见尚芳双眼含泪,正不住地点头,说话的力气早已经没有了。
“这个常有志,对她说些什么东西?还不放电话?”丁小美一边为女儿擦泪,一边自言自语,心疼地说道。
冷向阳对丁小美说:“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我们不应该管。”
“什么?你是谁?你算老几?她是我女儿!我能不管吗?”
“可她……”
“可个啥?冷向阳!我真恨你!老天爷呀!为啥又让我见到他?”说着,丁小美又忍不住哭了。
冷向阳用手中的纸为她试泪。
“别哭,你哭对她不好,不应该让她看见你掉泪。应该让她了无牵挂,高兴地走。”
“我乐意哭!你管不着!”
“小美,你怎么也像一个孩子?我已经忏悔多次,以前的事都怪我不好,我发誓,要好好对待你们母女。”
丁小美涕泗横流,自己用手去擦泪,泪珠仍然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向下滚落。
这时,尚芳抬头看他们两人一眼,又对电话有气无力地说:“我明白……我……”
两个人听见尚芳说话,忙又转头来看她,只见她额头出许多虚汗,脸色苍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丁小美忙又为女儿擦汗,口中道:“女儿,你可千万别离开妈呀!你要一个人走,妈一个人还怎么活?你真忍心离开妈,一个人走吗?”
冷向阳也着急地说:“小芳,你如果累,就把电话放下吧!”
尚芳轻轻地摇摇头,他微闭着双眼,似乎已进入半睡眠状态。她耳边的电话,犹如给刚入睡的婴儿,在播放摇篮曲。
常有志到底在对她讲些什么?
两个人不得而知。
突然,尚芳握着电话的手松开了,手机掉在地上,在寂静的病房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丁小美用力摇动女儿的身体,口中疾呼:“小芳!小芳!你怎么了?你再看妈妈一眼呀!你不是对我有话要说吗?妈正听你说话呢!”
尚芳大口地吸气,双唇颤抖,似乎真的要说话了。
冷向阳也紧握她的一只手,生怕他一松开,尚芳就无情地离去,再也不回来。
丁小美见女儿真的要驾鹤西游,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小芳,小芳!你快醒醒,你真的忍心离开妈妈,一个人走吗?”
尚芳无动于衷。
冷向阳也被丁小美的悲情感染,眼中含泪,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此时,也忍不住流下英雄泪。
他把尚芳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对尚芳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小芳,你说你缺少父爱,小时候就缺少父爱,我本来要好好爱你,把你缺少的东西给你弥补回来,没有料到,你今天竟然要先我而去,让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啊!小芳,你再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吧!再看我一眼,你不要走!”
冷向阳见尚芳双目紧闭,毫无反应,他立即又去找医护人员。
不久,医护人员又赶到。
大夫观察后,对冷向阳摇摇头,命令护士撤下输液管。
老护士转头安慰丁小美,说:“不要哭了,再哭也没有用,你也要保重身体,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呢。”
一个年轻的护士不客气地说:“这里是病房,你这么大声哭,别人怎么治病?要注意影响,这里不是荒郊野外,不许再哭了!”
丁小美忍住哭声,但泪水仍然止不住,潸然而下。
中年丧子,岂能不悲?
老护士又深表同情地说:“你不要哭了,快给她准备后事吧,把她喜欢的衣服赶快穿上,等一会身体发硬,就不好穿了。”
丁小美仍然攥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她相信女儿没有离她而去,她是睡着了,等一会儿还会醒过来。
冷向阳听护士的话,赶忙去找尚放新买的衣服,然后,放在她的身边。
医护人员开门而去。
丁小美见冷向阳要给尚芳穿衣服,心中更悲,愤怒地问:“你要干啥?”
“给她穿衣服。”
“你别碰我女儿!不许你动她!她还没有死,等一会儿她就醒了。”
冷向阳听她此言,也停手不动。
丁小美又抓住尚芳的一只手,望着她苍白的脸,低声道:“好孩子,别吓唬妈,你快把眼睛睁开吧。”
冷向阳也站在另一边,又把尚芳的手握在双手之中,他一言不发,凝目而望。
她真的如同睡着了一般,胸部还在起伏。
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冷向阳看见她的眼睛又动一下,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小芳,小芳!我知道你还有话要说,你还没有对我们说话呢!对吧?你是不是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真累了,我们不打搅你,好吗?”
尚芳轻轻动了一下,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真的没有死,她的身子还在动。
丁小美用手抹着眼泪,紧张而又兴奋地问:“小芳,你哪儿不舒服?”
尚芳真的又轻轻地睁开眼睛,左右看一下两人。
她双唇微动,似乎要说话。
“小芳!你别着急,妈正听着呢!有话你慢慢说!”
冷向阳也把身体靠近尚芳,耳朵几乎贴到她的嘴,双手出汗,握着尚芳的手不肯放松。
尚芳终于双唇微动,轻声道:“我……我真……真幸运,这个……世界上,有……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真……真心爱着我。”
冷向阳与丁小美顿时屏住呼吸,认真盯着尚芳的脸。
她又闭上双眼,嘴唇也不再动。
这时,两个人握着尚芳的手,感到尚芳在用力拉他们的手使之靠近。
冷向阳与丁小美对望着,不明白尚芳的用意。
握手?
冷向阳把手顺她的力量方向移动,丁小美也顺其移动,小芳在让他们握手!
两只手举在尚芳的面前,慢慢地握在一起,然后,又轻轻放在尚芳的胸前。
两个人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再转头看尚芳时,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