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吉姆之口,正气楼在一众同学中引起了轰动,然后这种轰动迅速地扩大,波及到整个学院。而直到此时,吉姆才知道,在除学长之外的一众同学中,他竟是第一个尝鲜的人。
从正气楼回来,已经快要有十天了。这十天,他们宿舍的同学个个都去正气楼测试过了自己的精神力数值,而除他之外的十一个人里,至少有七八个家伙每天都要跑那里一趟,看看自己的精神力数值有没有提升。
第一次测试的时候,亚尔的精神力数值是0.18,马克是0.14,阿贝0.22。吉姆的0.47遥遥领先。
可是残留在他心中的感觉,不是兴奋,而是沮丧。
那天踏出第五步时的感觉仍然在他的心中盘旋。他以前从来也不知道,他自己居然会对自己有那么的一种感觉——
污秽。
吉姆泯了泯嘴,甚至有想用水漱口的冲动。那种肮脏的感觉贯彻着他的整个身体,从上到下,从内到外。
更甚于,在冥想的时候,他都觉得用他污秽的身心和来自天地的魔法元素作沟通,实在是一件卑鄙且恶毒至极的事情。
半个月后,他第二次去了正气楼。
然后情理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地发现自己的精神力数值不进反退——从0.47退到了0.38!
面对此事,吉姆苦涩一笑。
而等到穿过大厅,再次向着石阶举步的时候,他才跨出了三步,便已经有跪地自裁的冲动。
似乎活着,活着站在那里,已然是一种深不可赦的罪恶。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而成正。天地有清宁,万物造化;人秉正,立地戴天。
格伦特学长的话,再次在他的耳边回响。事实上,这些天来,这句话已经在他的心头盘绕了千百万遍。
那么,到底什么是‘一’,什么是‘正’呢?
痛苦之中找不到问题答案的吉姆,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如自绝。不到一个月,他再也无法冥想。因为一开始冥想,脑海中就觉得全是污秽。
就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找上了格伦特学长,而格伦特学长,让他去找亚当斯学长。
在学院后山的一个小径,吉姆找到了正在散步的亚当斯学长,然后将盘旋在他心头的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说,如果这棵树有知有觉,像我们人一样,那它会不会感到愤恨,感到痛苦?”说话的时候,亚当斯学长顺手从垂在小径中的一根枝条上摘下了一枚叶子,向吉姆问道。
“这个……”吉姆一下愣住了。说实话,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棵树,从一开始,它的命运便是充满不测的。也许在它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便被鸟吃了。也许在它还是一株小芽的时候,便被人不经意地一脚踩了。就算它顺顺利利地成长了,也要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接受风吹雨打,日晒霜摧。而且,它还要时时担心着意外的不测,比如,现在就有我随意地扯下它的一片叶子,或者,直接就是扯下它的一根枝条。而将来的某一天,等待它的或许就是被刀砍斧削,被碎尸万段之后成为我们使用的桌子、凳子,或者,它可能被用来生火,化成灰烬。对这些遭遇,它丝毫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你说,如果和我们人比起来,它的命运悲不悲惨?”
又岂止是一个悲惨?想及这番话,吉姆心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然后,他左右看着小径两边的树,又看了看亚当斯学长手中拈着的叶子。
“这些植物,有的,我们用来生火;有的,我们用来做成使用的工具;有的,我们吃它的果子,有的,我们直接是连根带叶地吃。还有,那些生存着的动物,比如猪、羊、牛之类,任我们宰杀。甚至于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任我们取用。”
“你说,我们人类做了什么,得以享受如此殊荣?”
“或许,我们人类的祖先确实做了些了不起的事,让我们成为这整个天地之间的贵族。就像我们身边的贵族一样,他们的祖先为国家有了贡献,所以作为子孙,他们不劳而获地便可以享受尊荣。但是,就算是最宽厚的国家,贵族的传承也是降阶而传,一个伯爵的儿子,如果一生没什么贡献,他将最多只能保留伯爵的称号。而儿子的儿子,如果还是没有什么贡献,将被降为子爵。”
“可是,我们人类这个贵族,到底做了些什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无止无尽地享受着无尽的尊荣?”
“看看我们的身边,常有的情况是,一代的贵族让人尊敬,二代的贵族让人羡慕,三代的贵族让人指责,四代的贵族让人痛恨,而五代的贵族,便已经是让人切齿。”
“那么,我们人类这个贵族,已经传承多少代了?腐朽的贵族,让平民愤恨。可是,如果整个天地之间存在平民的话,那么我们这个天地之间的贵族,又该受到怎么样的痛恨?”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却无一物以报天。你说,我们人类这样的存在,是可恶还是可杀?”
……
“这个……”听了亚当斯的话,吉姆简直傻了。
“你所以感到自惭形秽,感到有罪,那是因为作为一个魔法师,你在进入冥想的过程中,体会到了自己原本便没有坦然地立于天地之间的资格和权利。”
“作为魔法师,你说,我们追求的是什么?”
“嗯,是力量吧。”作出这个回答时,进入学院时的那个‘入门三问’第一问又浮现在了吉姆的脑海。
“是的,是力量。如果有了力量,我们便可以不受欺压,反而可以欺压别人。更进一步,如果我们到了力量的尽头,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欺压我们,比如那些大魔导师大魔导士们,你们,他们追求的是什么?”亚当斯更进一步问。
“是永恒的存在吧。”吉姆思考了半晌后,回答。其实这个答案并不复杂。就算是作为一个偏僻小镇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孩,他以前也听吟游诗人说过,那些神的故事和那些永生存在的故事。
“那么你想过没有,如果人真的可以永生,就算是一百万人里面有一个,一万年里面有一个,那么,时间一直往后,到了最后,这个天地之间,永生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了,遍地都是永生者的情况?”
吉姆还真没想过这个情况,所以他只能无言以对。
“你看这些树上的叶子,就算我不摘它们,它们到了秋天也会自然地落到地上去,化为尘埃。”说着的时候,亚当斯再次扯下了一片叶子,拈着叶梗在手中转动着,“你说,它们有什么资格谈顶天立地?而连顶天立地的资格都没有,更谈什么永恒?”
“在这些树上,谈得上顶天立地的,不是叶子不是花,不是果实不是枝,而是,它们的干。”
“叶子,是晶莹的、青翠的;花,是鲜艳的、美丽的;果实,是整个树的骄傲;枝节纷繁,更代表着树的茂盛。它们丰富多彩,它们多彩多姿。可是,它们统统不是干。”
“能用来形容‘干’的只有两个字——担当。是的,担当。它承载着枝、花、叶、果,它提供着它们的养分。下,它深植于大地,上,它高仰向蓝天。就算是最柔弱的树,就算是极尽缠绵的树,它的干,也是顶天立地的!”
“身在天地之间,要想顶天立地,那么,不能为花,不能为果,不能为枝,不能为叶。”
“顶天立地,无关力量,无关智慧,有关的,只是自我的选择以及选择之后的坚持。”
“归根结底,其实,你要问的答案很简单,要么,极尽妍丽,要么,潜心于渊。前者,万众瞩目,后者,天地为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