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善好施的美名,
像风一样吹遍四方;
如同乞讨的穷人,
召来了更多的施主。
——《萨迦格言》
在羊卓雍措隐居时,我每隔半月便回一趟萨迦为他们兄弟俩传递信息。颁布了分封十三万户侯和划分米德拉德的旨意后,虽然明里没有遭到反对,但前藏的止贡派和帕竹派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情况并不容乐观。
“国师法旨规定:只要划成米德,便须向蒙古人派来的达鲁花赤[ 蒙古语“大官”之意,是蒙古人派往属地掌握行政权的官员。
]纳税,原属的寺庙不可再收税。可止贡和帕竹却继续向划分成米德的属民征税,甚至出动僧兵横征暴敛,然后将这一切都推到萨迦头上,说是应萨迦要求另行强征的税赋。”
恰那怒目斥责:“这太过分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让他少安毋躁:“还有,止贡和帕竹最近一直在到处征丁,说是奉萨迦派旨意,要求自己属地内所有十五岁以上男丁必须去为萨迦建造首邑。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纷纷指责萨迦。”
恰那恨得牙痒痒:“大哥只是在各地征集工匠,该付的工钱萨迦都会照给,并没有要求其他啊。止贡和帕竹着实可恶,不遗余力地往萨迦身上泼脏水,希望藏地民众起而反对萨迦。”他噌地站起来,焦急地扶着我的肩膀,“小蓝,我们回萨迦去,我要去帮大哥。”
“娄吉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将他按回卡垫上,搂住他的肩柔声说道,“他让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他都已处理好,他派遣了使者去止贡和帕竹的属地澄清谣言。你就不要担心了,你回去也帮不了他什么。”
恰那将脸埋在我手上摩挲,声音闷闷地从我手心传出:“大哥把什么都扛在肩上,为我遮挡风雨,我才能跟你在此过神仙眷侣的生活。我欠大哥的实在太多了。”
我抚摩着恰那柔软的黑发,眼望远处的连绵群山和纯净湖水。尽管舍不得离开这世外桃源,可我知道,恰那不会愿意再继续置身事外。世间所有的美好皆不长久,我与恰那在羊卓雍措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终有结束的一天。
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就在那个八月底,草原最美季节行将结束之时,我为恰那带来两个消息:卓玛为贡嘎桑布生了个女儿,取名为觉莫达本。另一个消息则大大不妙:坎卓本从一处坡地摔下,撞到了头部,至今昏迷不醒。
我看着震惊的恰那,叹口气说道:“娄吉说,你得尽快回萨迦。”
我们即刻返回萨迦,马不停蹄只用了半个多月便赶到。本波日山上那片红蓝白相间的成片建筑有着太多山阶,恰那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山坡上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可即便他跑得再快,也无法阻挡死神的降临。坎卓本直挺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死灰色的脸孔肿胀得十分吓人,已是回天无力了。
坎卓本的贴身侍女央金含着眼泪不停叫唤坎卓本,八思巴与两名医生站在一旁,面如霜冻。看见恰那冲进屋里,八思巴急忙屏退众人。
恰那走到坎卓本面前,以指头放在她鼻间探一探,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为何会出这么大的意外?”
八思巴内疚地叹气:“那日她是偷偷溜出去的,没有一个人看到。到了晚间她的侍从一直找不到她,心慌之下向我禀报。我即刻发动所有人去找,一直找到第二天凌晨,在后山的一处坡底找到了她。找到时,她已昏迷许久,额头被撞破,血迹都已经凝结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
恰那不置信地问:“竟没有一个人跟着她?会不会是什么人想要加害她?”
“我本与你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拷问了她所有侍从。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招出任何线索。她的房间窗口大开着,窗台上有她的脚印,她应该是在清早偷偷跳窗出去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自己溜到后山玩耍,失足落下山崖。”八思巴眼里布满血丝,疲倦地看向恰那,“你也知道她其实只是个十岁顽童,不知分寸,不惧危险,无法以常人的思维来推断她的行径。”
恰那盯着毫无知觉的坎卓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吉彩知道了吗?”
“从找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命人封锁消息。可无论怎样医治,她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医官说,现在她随时会死去。她若死了,这消息便无论如何再难瞒下去。”
恰那猛地抬眼,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大哥,她要是死了,萨迦跟夏鲁的关系便会破裂,吉彩甚至会怀疑是萨迦害死了她。”
八思巴涩涩地苦笑:“你说得没错。我们好不容易与后藏几大万户侯建立起来的关系,说不定……”
“还有大哥策划许久的萨迦新首邑……”恰那停住,再难说下去。八思巴半闭眼,极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化成人身,轻轻走到兄弟俩身边:“我来试试吧。”
八思巴立刻睁大了眼,恰那欣喜地拉着我的手:“小蓝,你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将灵力输给她。”
恰那愣住,盯着我的眼:“小蓝,你老实告诉我,将灵力输给她,你会怎样?”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垂死之人其实是没有法子救的。每个人都有既定命数,任何人都无法逆天而行。即便我折损自己的元气,拼着被打回原形的风险为她每日度灵力,那也最多只能拖个两三年而已。”
“不行!”兄弟俩异口同声地大喊。两人对视一眼,又急忙移开视线。
我无奈:“可是,她不能死啊!”
“你更不能死!”恰那害怕得紧紧搂住我,似乎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小蓝,你若死了,我定会随你一起死。萨迦的兴衰荣辱与我再无任何干系!”
八思巴将头偏开,沉思片刻嗯哼一声问道:“蓝迦,你既然可以隐去蓝眸蓝发变成小男孩模样,是否也能变成坎卓本的样子?”
我怔住,挣开恰那的怀抱:“你是说,让我装扮成坎卓本的模样?”
他点点头:“这样,既可以维持与夏鲁的关系,你跟恰那也可以名正言顺做夫妻。只是要委屈你,人前得扮成痴呆女子。”
恰那愣愣地还未回过神来,我已朝八思巴点头。恰那28岁那年的秋天,我化身成为另一名女子,白日里模仿着她呆傻的举止,只有夜晚才能恢复原样。
后来,萨迦一带流传着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白兰王为了家族不得已娶了个傻女,但心中郁结长期抱病。为避开妻子,他索性外出办事好几个月。妻子失足滚落山坡,一直昏迷不醒。心怀内疚的白兰王迅速赶回萨迦,在昏迷近一个月的妻子床前忏悔祈祷了一整夜,在文殊菩萨面前许下誓愿。此举感动了文殊菩萨,为萨迦降下福瑞。第二天清晨,白兰王妃奇迹般清醒过来,非但身体康复,连脑子也似乎被撞好了,举止不再像之前那般痴傻无体统。经此一劫,白兰王不再嫌弃妻子,夫妻相敬如宾恩恩爱爱。萨迦上下皆欢喜异常,纷纷传言萨迦很快便会有继承人了。
吉彩听说女儿出事,急忙带着医官赶来萨迦。我脑门上还缠着厚厚的白布,怕被医官发现破绽,便使出坎卓本式泼皮耍赖法,死活不肯让医生近身。吉彩本想坚持,我扑进恰那怀中号啕大哭。恰那极尽温柔细声安慰,轻轻拍着我的背,无可奈何地对吉彩说道:“她一向怕看医生,求岳丈就不要再难为她了。岳丈放心,萨迦也有医官看护,她每日里都好好听话吃药。只要有我在,必定让她恢复健康。”
恰那怜惜疼爱的模样,吉彩之前从未见恰那对坎卓本做过,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听说女婿已经不再与我女儿分开屋子睡,如今每晚都在一起?”
我知道吉彩偷偷去找坎卓本的贴身侍女央金打探过。央金回禀说自打王妃醒来后,白兰王的确每晚都宿在王妃处。只是王妃害羞,每晚都不许有侍从靠近主屋。其实央金的言下之意是,坎卓本仿佛浑身多生了许多双耳朵,任何企图偷偷靠近主屋的人都会被她发现并加以惩罚。久而久之,只要白兰王来了,所有仆从都知道避忌,在第一时间跑得远远的,免得打扰到这对恩爱小夫妻。
恰那脸上浮起红晕,情真意切地说道:“王妃昏迷之时,我在文殊菩萨面前立下重誓,只要王妃能醒过来,我愿一辈子对她好,只守着她一个人。”
吉彩闻言掏出帕子抹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坎卓本能遇上你这样重情重义的丈夫,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分。”
为避免露出破绽,我不敢跟吉彩过于接近,只装出娇憨模样痴缠着恰那。遇到自己不熟悉的人或事,索性不理睬。好在她本就痴傻,所有不正常的行为在旁人看来都是她的正常举动。我顺利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吉彩和她的贴身侍女央金。
吉彩满意离开后,仆从们照例跑得远远的。我嘘了口气,扭头看恰那:“怎么样,我扮得还算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