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又是一年过去。公元1270年,按照忽必烈的要求,八思巴再次为他传授密宗灌顶。忽必烈将当年成吉思汗攻取西夏收缴来的西夏王印改成六棱玉印赐给八思巴,敕封八思巴为“皇天之下、大地之上、梵天佛子、化身佛陀、创制文字、护持国政、五明班智达八思巴帝师”,并赐黄金百锭、白银千锭、绸缎四万匹。这些财富毫无例外地被八思巴送往萨迦,充作建造萨迦南寺的经费。
这年的夏天,萨迦传来消息:本钦释迦桑布圆寂了!
释迦桑布已有六十多岁,八思巴离开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八思巴接信难过了许久。经过彻夜长思,八思巴写信回萨迦,令贡嘎桑布继第二任本钦。
我万分诧异:“贡嘎桑布出身卑微,你却将萨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交付给他,会不会有许多人不服?”
“贡嘎桑布自我与恰那年幼时便跟着我们,他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沉稳老练,心思缜密谨慎。萨迦南寺工程浩大,头绪繁多,放眼整个萨迦,只有贡嘎桑布有足够能力做好这一切。”他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转头对我说道,“至于他出身如何,如今他是萨迦大女婿,这个身份已经足够。”
“你这是爱屋及乌。”我叹息,心头浮起惆怅,“因为他是恰那最信任的人,你也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
他沉默不言,眼望黑黢黢的窗外。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轻轻吹拂着帷幔,他突然怔怔地说:“很快就是三年了。”
我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他在说什么。头低下,泪涟涟,心绞痛。恰那,已经离开了三年了……
日出日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我每日除了修炼便是遥想儿子。他现在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已经会说许多话了,是不是很调皮很可爱?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恰那?只希望当我能重回人身时,他不至于已让我抱不动了。
八思巴的苍老比先前更甚,每隔一段时间看到他,总是又添了一分老态。36岁的他,似乎在回中都后的两年里迅速消耗了往后的十多年时光。年轻时的俊逸轩昂,已是半点不剩。原本高瘦的身子越发消瘦,经常佝偻着背,看上去矮了许多。额头皱纹一点点在增多在变深,沟壑纵横。长出来的细密头发竟有一半是白的。他如今剃头更加勤快,往往白发只冒出了一点便剃去。曾经出门便引来无数女子围观的场面,今日已不复再现。
有一日我强忍着困意不睡,硬是一定要等他回来,实在困了便拼命掐自己。亥时过后,我的腿都被掐红了,方才见到他进屋。我跳进他怀里,他愣住:“蓝迦,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睡?你得多睡,才能好好补回灵力。”
我抱怨道:“你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天天担着这么繁重的公务,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若不是有心要等你,根本见不到你的面。”
他不无歉疚地抚摩着我的头:“蒙古新字刚刚颁行,我得教会朝廷中人使用此字,还得编写教程,这样才能推广开来。我倒是想带着你去,可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太无聊,不如就在寺里好好修行,及早回复人身。”
“我不是为了自己无聊才忍着困意等你!”我有些恼,用尖鼻子顶他的手臂,“还记得恰那留给你的话吗?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果真提起恰那,他才会露出凝重的表情。我叹息:“娄吉,你即便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无所谓长相越见老态,你也得想想达玛。你若是早早离世,达玛怎么办?你让他一个幼儿如何挑起萨迦重担?”
他半垂眼帘,眼睫毛不停跳动着,勉强扯出个笑容:“别担心,大汗赐了许多滋补药材给我。我让胆巴熬药,天天在喝着呢。我答应你,等忙过这段时日,我必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多陪陪你。”
我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哄着我:“你赶紧睡吧,我再看一下总制院送来的公文,很快便睡了。”
我本就困顿不堪,被他这样拍着,睡意铺天盖地袭来。即将去见周公的那一刻,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似乎被人轻轻抱起往外走。在有规律的脚步声中,我头一歪,沉沉睡着了。
公元1271年新年来到,忽必烈带着察必和真金来大护国仁王寺作新年祈福。真金专门跑来找我,他为我带来了我最喜欢吃的德胜坊小油鸡。我惊喜地吱吱叫一声,急忙上前一口咬住油嫩的鸡肉。还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好啊,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每次真金来寺里,就是我改善伙食的时候。
“小蓝,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是只老狐狸了,怎么一点不见你老?毛色还那么亮泽,眼睛还是蓝得那么可爱。”真金看我狂啃小油鸡,以手指逗我的尖下巴,啧啧笑道。
我睥睨他一眼。他若是在我刚回中都时见到我,便不会这么说了。那时的我眼睛无神皮毛枯干,经过这两年的苦心修行才恢复到这地步呢。这些日子我已明显感到自己体内积蓄的灵力越来越强,嗅觉味觉听觉和视力都已恢复如初,试着使用法术,大都能成功。我化身成人已是指日可待了!
真金看着我大吃,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不知她在天上是否安好?”他低头长叹,粗浓的长眉间拧出几许怅然,“五年了,再也没见到她。”
我愣住,他是在说我吗?已经过去那么久,阔阔真都已经为他生下第三个儿子铁穆耳了,他还惦记着当日在白伞盖佛事的那场偶遇?我微微摇头。于他,那个蓝眸蓝发的身影,不过是心头一个幻影罢了。
因为贪嘴,下午吃了真金带来的整只小油鸡,晚上对着晚饭时我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只象征性地碰了两口,我便没再吃。晚上蜷在八思巴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要睡着,却一点不困。这可奇怪了,过去的两年里,我每晚吃了晚饭后不多久便会困得要死,为何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立刻辨别出那是八思巴的声音。偷笑一下,急忙躺在床上装睡。“吱呀”一声门被打开,脚步朝着我走来,他将我抱起。正要开口吓他一吓,却见他抱着我往屋外走去。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我越来越疑惑,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走到一间偏僻的屋子前,他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屋里摆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物,一名身材妖娆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对窗而坐。听见声音,女子回头一笑,千娇百媚:“你来啦。”
我浑身冒汗,那竟是察必!
“这份下令推行八思巴文的诏书,我至今依旧能背出来。”我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轻轻背诵,“朕惟字以书言,言以纪事,此古今之通例。我国家肇基朔方,俗尚简古,未遑制作,凡施用文字,因用汉楷及畏兀儿字,以达本朝之言。考诸辽、金以及遐方诸国,例各有字,今文治浸兴,而字书有阙,于一代只读,实为未备。故特命国师八思巴创蒙古新字,译写一切讹误文字,期于顺言达事而已。自古以往,凡有玺书颁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
年轻人不解:“既然忽必烈以这么大的力度推行八思巴文,为何后来八思巴文没有流传下去?”
“因为字形很难辨识。再加上有的地方还仿效汉字篆书的写法,这就更加剧了识别的难度。”我将书上的图片翻给他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因此虽然元朝屡屡下令用八思巴文译写一切文字,也的确出现了用八思巴文译写过的书籍,但民间还是用汉字。所以,八思巴文主要还是应用于官方文件。”
他看着字,自己试着描画一下,点头道:“确实,这些字看着都很像啊。”
“元灭亡后,八思巴文逐渐被废弃,最终成了死文字。”
他抬头问:“那为何连在蒙古内部也无法保留下来?”
我笑:“因为元朝只是蒙古帝国四大汗国中的一国,八思巴文只在元朝使用,别的蒙古汗国并不通用这种文字。元朝灭亡,蒙古人被汉人从中原赶出后,八思巴文曾在北元通行过一段时间。随着这些蒙古人被其他蒙古民族同化,八思巴文自然就消亡了。”
年轻人感喟:“所以我们今天只能在各种文物上见到八思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