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尊回答:“正是。个子高大,手长脚长,像极了三爷。这孩子很聪明,悟性也高,只是有时脾气暴躁了些。”
八思巴疲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让他留下吧,你们先下去。”
尚尊与周围环侍之人离开,只剩下真金和我。八思巴向我伸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蓝迦,我们去看恰那。”
我浑身一颤,嘴里泛出苦味,低头半晌方艰难地点了点头。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里却是昏昏暗暗,只在高处开了几处窗口,洒入几缕孤清的阳光。殿堂正中,一座孤零零的黄金塔耸立,在四周星星点点的酥油灯光线下,泛着冷冷的金色。自走入殿堂,我的眼光再也难以移开,定睛在那座美轮美奂的塔身上,心一抽一抽地痛着。
“恰那,我来看你了。”我将一朵摘自本波日山巅的雪莲花放入水晶碗中,雪莲漂浮在水上,洁白美丽。我搀扶住身子不停轻颤的八思巴,与他十指相扣,对着黄金塔轻声说,“恰那,你看,我现在跟娄吉在一起,我们很幸福。这是你盼望的,我没有辜负,我们会珍惜。”
八思巴偏过头,肩头不停耸动,呼吸沉重地一起一落,压抑着难掩的哭声。我看着高大的塔身,含泪说道:“我们的孩子达玛已经十岁了,我还没见到他。听说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一定很漂亮。”我抚摩着冰凉的塔身,将脸贴上,感受着那股直透入心底的凉意,呢喃着,“对不起,我没有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可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一直守着他和他的子孙们,世世代代,直到我寿尽。”
八思巴泪眼婆娑,凝视着黄金塔,缓慢说道:“蓝迦,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恰那当日火化后,我拣到了一颗晶莹剔透七彩流溢的舍利,那是他全身精魂凝结而成。我将这颗舍利安放在葬塔的最顶端了。”他转身看着我,平静若水,嘴角噙一丝温润的微笑,“待清理了萨迦门户,我就可以了无遗憾地走了。”
我以手捂住他的唇,流着泪拼命摇头。他将我的手掰下,柔情似水地望着我:“蓝迦,别再回避此事,我早已作好准备,心中并无恐惧。趁我现在还能清晰说话,你听我说完。”他指着旁边一片空地,以指画了个圈,“你在恰那身旁建一座一样的黄金塔。若我火化后也有舍利,你便将我的舍利与恰那的舍利放在一起。其余骨灰就放入属于我的塔里,我们兄弟在一起不会寂寞……”
听他如此平静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我哭得肝肠寸断。他叹口气,上前将我拥入怀中,让我倚在他消瘦的肩头哭得天昏地暗。
出了恰那的灵塔殿,我要求再去达玛的木楼。为着达玛的安全考虑,八思巴一直坚持让达玛住在这木楼中。当年我跟恰那为达玛购置的婴儿用具,如今早已收拾起来。达玛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一摞摞金汁贝叶经,几乎将整面墙摆满,看来这孩子极喜欢读书。我将他用过的器物一件件抚摩过去,仿佛这样就能触到那小小的人儿。八思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眸光有些沉郁。
大年夜,大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自白兰王离世,萨迦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八思巴那些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都赶来拜见法王,除了卓玛一家。宴席上,八思巴大大方方地向他们介绍我,令所有人称呼我为蓝夫人,那些亲戚即刻将我当成重要人物追捧。
那一天我见到了达尼。确如尚尊所说,他长得很像意希迥乃,十六岁就已长得十分高大,身手敏捷。虽然容貌一般,但身材康健,面色红润,极有活力。他恭敬地向八思巴行礼,亲热地口称“大伯父”。可八思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叫我法王便是。”
所有人皆是吃惊,达尼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胸口不住起伏。当着这么多人,八思巴竟这么不给达尼面子,连伯父都不准他叫,这摆明是在告诉萨迦众人,无须将达尼当成萨迦少爷。
众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立刻有侍从将达尼在主桌上的碗筷撤下,移至离大殿中心最远的偏席上。达尼吃惊地看着众人各异的脸色,怒目看向八思巴。八思巴沉默不语,凌厉的眼神对达尼扫视一眼,达尼立刻蔫了下来,悻悻地坐到偏席上。那晚的年夜饭,没有一人向达尼敬酒。
晚上我与八思巴单独在房里,我一边为他脱去外套一边说:“达尼年纪还小,意希迥乃的所作所为与他无干。你这样对达尼,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八思巴闭眼,疲倦地靠上垫子:“蓝迦,我不会将意希迥乃的罪孽算到达尼头上。我对他谈不上个人好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萨迦所有人明白:达尼绝无可能是我萨迦未来的传人,追捧他没有任何益处。否则,他年长达玛六岁,心智更成熟,万一萨迦有人起了异心想拥他为法王,他将来会是达玛的一大威胁。”
我默然。他现在一切以达玛为中心,为他铺平道路铲除后患,不惜自己出面做恶人。但愿日后达玛能如他所愿,一生的路走得顺利。
过了藏历新年,八思巴派去甲若仓接达玛的使者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世子十分喜爱姑姑家,不愿意回萨迦,愿一直住在甲若仓。我再三追向,这些话是否达玛亲口所说,使者很肯定地点头。
可我们谁都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教唆。看来贡嘎桑布说让达玛过了新年便回萨迦拜见伯父,这话只是托词。
使者还带回来贡嘎桑布呈给八思巴的一封信。信中语气恭敬措辞谨慎,说世子自幼由他们夫妻带大,早已视其为亲子,难以割舍。听说法王身体不好,回到萨迦后又有大量繁忙事务,恐怕难以顾及达玛的方方面面。他请八思巴放心,世子既然更喜欢与他一家人在一起,他定会尽心尽意地为世子安排一切,让他健康成长。
“我去把儿子偷偷接出来。”我猛地站起往外走。我怎能忍受唯一的儿子成为人质?
真金紧跨几步,张开手臂拦住我:“小蓝,千万别冲动。如今桑哥领军七万马上就到达萨迦,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我绕开他继续往外走:“正因为大军很快就要压境,我必须得在大军攻打甲若仓之前带走他。我有法术,可以偷溜进甲若仓。”
真金一把拉住我手臂,严肃地看着我:“可达玛没有法术,你怎么将一个大活人从戒备森严的甲若仓中带出来?而且他从未见过你,对你没有信任,怎会乖乖跟着你走?”
我的脚步凝滞,终于万般无奈地转身。真金说得没错,我虽可以隐身进甲若仓,可我大半灵力都已耗在为八思巴延命上了,实在没有能力将一个不愿意配合我的半大孩子隐身带出。
真金恳切地向我保证:“小蓝,我知道你思子心切。你再耐心等等,我一定将达玛毫发无损地带到你面前。”
我忍不住流泪,心乱如麻:“可是,达玛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贡嘎桑布必定会做困兽之斗!而况刀剑无眼,一个才刚十岁的孩子,我怎能放心?”
八思巴在床上焦急地伸出手,费力喊住我:“蓝迦,我有办法让贡嘎桑布乖乖将达玛送来。”
我与真金均是一愣,我急忙走到他身边:“你有何法子?”
八思巴喘息一会儿说道:“我已想好了,通知藏地所有教派,萨迦将在曲弥举办一次全藏最大的法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会宣布萨迦将由达玛继承法统。”
真金兴奋地拍掌:“上师这主意极好!如此重要的事情,贡嘎桑布没有理由不送达玛前来。只要达玛不在甲若仓,我就可以指令桑哥放手进攻了。”
“公元1276年正月,元军攻下临安,南宋全太后、恭帝奉表请降。”
年轻人打了个哈欠,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抱歉地看着我:“不好意思,有些困意了。”他突然轻轻“呀”了一声,“你的头发……”
我撩起一缕发丝,看到蓝发已有一半变白了。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年纪太大,这也正常。”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我期许地看着他,“这故事很快就能讲完了,你要不坚持一下听完?”
见他点头,我方才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