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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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这一行人之中,斗鸡人年纪最轻,力气也大。耍刀人朝他呶呶嘴,斗鸡人会意,抱起庄周,回到破破烂烂的旧居。耍刀人叫大家找柴找石头,生着火,在瓦缶里放上水和小米,架在火上。墙的一角,铺了厚厚的干茅草,庄周身上盖了从马车上拿下来的被褥。这时,生命几乎到达终点的庄周,渐渐地有了活气。手暖和了,脸上有了血色......

尽管庄周看透了人生,但是,妞儿的离开,还是给他造成很大伤痛。时常茶饭不思,精神恍惚,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无法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他知道,日子不会太长了。他感激门人们,是他们给了他那么多安慰,那么多快乐,给了他好好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庄周感激他们把自己当做亲人和长辈,尊敬他,照顾他,惦念他。他感激耍刀人、独腿这一干朋友,没有他们的帮助,哪能活到这份上?

这个世界铁一般硬,喜欢是这样,不喜欢也是这样,只能顺应,没法改变。庄周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活着,有人高兴,有人嫉恨;有人希望他长寿,有人希望他快些死。这种情形,他相信会延续很多年。世界上的事本来如此,难道只允许某些人说,某些人做,不准另一些人说,另一些人做!他本来认为生生死死是很自然的事,没有必要怕死,也没有必要为死后挣这挣那,万古传扬。是王益、子相、齐焉三人无意间将他的言论用于战事,用于处事,好处不少,才猛然省悟。自己毕生所悟,于后人还是有用的。才赞成门徒们整理他的言论,说的故事,刻成竹简。至于刻成之后,如何保存,如何传开,会有多少人受益,就没必要再想了。

他离开人世之前的第二件事,是要尽量把门徒打发出去,尽管这乱世谁也改变不了,但多有些正直无私者在朝廷里做事总是好事。如果朝中全是污泥浊水,苍生还有什么希望?还算顺利,八个得意门人,齐、梁、赵用了五人,还有项达、常濠、简尝,庄周给楚、燕、韩举荐,楚国全要,燕、韩也愿意录用,但是,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们说了许许多多理由,都没法瞒过庄周:他们丢不下这个孤独、生活无着的老人。

至于那三个奇形怪状的门人,不会有地方录用他们。好在他们本事都很大,用不着他担心。

他决定悄悄地离开,到曾经留下他足迹的地方走一走,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没有成功。他的异常举止很快被简尝看了出来,不但自己时时留心庄周,还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常濠,要他留心先生。这天清早,庄周腋下夹个小包袱,离开茅屋的时候,让简尝看见了,问:"先生要去哪里?"

庄周第一次在门人跟前撒谎,说:"这世界又出了不少事,为师再不出去看看,就变成聋子瞎子了。"

简尝说:"先生要出去走走,有益于身子,弟子陪先生出去吧。"

项达也说:"先生一个人出去多有不便,还是有人陪着的好。"

庄周只好继续说谎:"为师不想走远,不用陪伴。"

简尝又问:"先生何时归来?"

庄周说:"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简尝还不放心,问:"先生意欲何往,有个大致方向,有事弟子以便寻访。"

庄周说:"你知道为师最喜欢什么吗?"

简尝不假思索,回答说:"人生最大的快乐是自在、逍遥、率性。"

无须多说,这一次庄周是打定主意一个人出游了。简尝知道,先生打定了的主意,是绝不会改变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告诉常濠、无头人、独腿和瓜葫芦他们,让他们再跟自己的朋友去说,只要看到先生,多加关照。

庄周希望自己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希望死了永远无人知晓,免得门人们、朋友们知道了难受。庄周自己也觉得奇怪,人到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应该说,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许多往事倒那么清楚地想了起来。他想起都城郢、荆州、葛地、郢郊外菜地。想起这些,就禁不住要想起爷爷、父亲、母亲和时建,想起那些衣衫褴褛的农夫孩子--他的小伙伴们。那时,虽然穷得叮当响,一到大冷天,冷得不敢伸脖子,手脚冻得又红又肿,但依然很快乐。

时建留给他的印象是奇怪的。他很有学问,办法多,对爷爷、父亲十分忠诚;那么有毅力,那么聪明,竟然能进入宫廷,得到信任,当了大官;却又那么残忍。庄周永远忘不了楚军对猛龙村寨的杀戮,忘不了在百越沙滩上那血腥的一幕。

庄周后来才想明白,后来的时建,完全被名利堵住了心窍,陷在泥潭里不能自拔。

庄周第一次受屈辱,是在处处都不如楚国的宋国,终生难忘。漆园吏,不入官流的职务,尚且被赶出来。这就是权,哪怕手里有一丁点权,也会使平头百姓受尽屈辱。

让庄周铭记终身的是他的老泰山和妻子妞儿,他的眼前老出现那样一幕:如狼似虎的魏军,突破关门,从他的老泰山--宋国的一位勇士身上踩过去。那时候,他沮丧到了极点,如果没有妞儿日夜相伴,给他鼓励,给他温暖,早已不在人世。妞儿已先他而去十多年,还像是几天前发生的事。

庄周打定主意先去蒙城,看看漆园,再去宋国边关,拜谒老泰山,寻找旧居。庄周雇一辆马车,慢慢悠悠,走了十几天,改主意重走寻藐姑射山旧路,想想昏死何处,被妞儿救了,花不少日子,才到蒙城。这地方很小,和他印象中的蒙城一样粗糙,说话高声大气,没一点改变。国之不强,民何以堪!

第二天,庄周去了漆园。漆园凋敝得都快认不得了。听到有人叫喊,一老翁从石屋里走出。老翁耳朵很背,庄周要大声说话才能听见。庄周介绍自己姓名,老人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来。一认出是庄周,老人十分动情,说:"那时候......我要晓得是这样一回事,打死也不来接替你......"说着,摸摸胸口,说,"几十年啦,我这里都不好受......"说罢,在庄周跟前跪下。

庄周虽然和妞儿一起回到漆园收拾行囊,却不知道接替他的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再说,这样的事,又与接替他的人何干?他连忙扶起老丈,说:"你我同受战乱灾难,不必如此。"

伤感,让庄周大感身子不适,动辄气喘吁吁。从漆园出来,一阵晕眩袭来,险些站立不住。幸而雇的马车等着他,才顺利地回到蒙城。马车夫是个有些见识的人,听说他是庄周,不说没收他雇车的钱,在蒙城歇两天,全由马车夫照顾。庄周不愿意欠下太多人情,第三天,谢过马车夫,一定要离开蒙城。马车夫问庄周要去哪里,他可以送一程,庄周怎么也不让送,马车夫只好作罢。庄周离开马车夫,另外雇了一辆,朝他的旧居方向驶去。

到达老泰山镇守过的边关,庄周站住。他凝视灰蒙蒙的城楼,泪如雨下。他不知道当年是怎样惨烈的场面,但这位守关将领被踩死在关前千真万确。妞儿抱起父亲软塌塌的身子,哭得死去活来。想起这些,胸膛一阵阵发紧,出气不顺。

天色将晚,好像有声音在对他说:"你来啦,你来了好。"

声音稔熟,像是老泰山的声音,又像是妞儿在跟他说话。这声音一直领着庄周,走到一个小山冈。此时天更晚了,灰色天幕下,这里那里的坟茔,隐隐约约。庄周几乎没怎么想,就到了一座坟前。此时又听到有声音在说:"夫君,我们分离太久太久了,难道你不想念妞儿和爹?"

庄周糊里糊涂地答应说:"我也很想你和爹,这不是来了吗?"

庄周答应着,在坟旁边坐下来。他神智越来越恍惚,以至身子变得轻飘飘地,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