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到庄周这里来的人,是替他搬家的耍刀人带来的。耍刀人见了庄周,一招手,随同来的七八个人,齐刷刷地跪在庄周跟前,慌得庄周连忙扶起,说:"好你个疯子,搞什么鬼?"
耍刀人说:"先生,我们是投到你门下来的弟子,请收下吧。"
庄周惊讶,说:"庄周什么时候收弟子啦?是先生才能收弟子,庄周何德何能,敢收弟子?"
耍刀人忙向年轻人招手,说:"拜师!"
年轻人不容分说,唱一般地叫喊:"拜师!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
庄周哭笑不得,说:"你个耍刀的太不成话,投师就投师,还来这一套!"
耍刀人手一招,一溜年轻人站起来,等耍刀人吩咐。耍刀人说:"我怎么给你们说的?各自干去吧!"
弟子们"嗨"的一声散开,各自去拿随身带的物件,不多工夫,酒、饭、鸡、鱼、鸭、菜摆了一地。耍刀人走进茅屋,请妞儿出来一起用餐。刚搬来,庄稼没做出来,带来的谷物不多。庄周虽不像以前那样百事不问,却也无力弄来吃的,愁得脸都灰了。见摆了一地好酒好菜,露出一丝苦笑,说:"到先生这里来,还得你们自带吃食,惭愧。"
耍刀人说:"先生的好东西都在肚里。"
庄周说:"腹内空空。既然投我为师,就什么都别说了。"
妞儿说:"就你脸皮厚。"
庄周说:"不是脸皮厚,是本该如此。"
爵(酒器)也是弟子们带来的,庄周斟了几爵,笨手笨脚地切开几大钵肉,招呼耍刀人和弟子们用膳,弟子们不敢,耍刀人说:"快吃吧,吃饱了好做事。"
弟子们围拢来,一位弟子擎起爵,在庄周跟前跪下,双手举过头,说:"弟子齐焉敬先生一爵。"
庄周不客气,接过,一饮而尽。耍刀人也擎了一爵过来,双手举过头,要敬庄周,庄周说:"难道你也要投庄周门下?庄周可是个穷光蛋啊!"
耍刀人说:"如果什么也不懂,万户侯也一文不值,哪比先生胸中有江河,眼里有乾坤?"
庄周笑得像个孩子,说:"耍刀人不但刀锋利,嘴巴也锋利,罢罢,庄周领了。"
喝过两爵,吃下饭食,耍刀人说:"拿家伙进山!"
庄周惊问:"耍刀人,你又弄什么鬼?"
耍刀人说:"这事先生就不管啦。"
弟子们提着刀斧进山,不多工夫,开始有人扛着木头、木条回来,有的抱回来茅草。干到天黑,看不见了,弟子们在空地上烧起大火,说说笑笑唱唱,庄周叫妞儿说:"你也来,你会跳舞,跳跳凑凑热闹。"
妞儿聪明,看别人跳舞,自己很快就能跳。她不知道这舞那舞是什么名,但跳起来好看。这种时候,庄周也会甜言蜜语地夸奖,说她舞姿优美,于天仙有过之无不及。妞儿听了高兴。不过,她不会忘记刺她男人一下,说:"你除了嘴巴甜,还能干什么?"
篝火燃得很旺,照亮了一大片,映红了弟子们的脸。在庄周和妞儿这样的小天地里,第一次这么有活力,妞儿高兴,也很大方。她用三指尖捉住一片宽大树叶做扇子,手足配合,腰肢柔软,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似纺,似织,似耕,似收割,惹得庄周、耍刀人和弟子们一起跳起来,寂静、宽阔的濮水河岸,欢声笑语,胜过笙箫丝竹、灯红酒绿的宫廷。
熊熊篝火,一直燃烧到下半夜,耍刀人劝庄周、妞儿休息,他自己和年轻人一起,歪在火边,睡到天亮。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干了五天,一个不算小的棚子立起来了。棚子立在山湾里,避风,离濮水不远。庄周看看这新居,跟妞儿说:"说不定姜尚当年就住在这里,也是这样一座茅棚......这儿风水好,难说不是这样。"
妞儿说:"可惜你不是姜尚。"
弟子们有的是宋国人,他们从这些底层人的嘴里,知道庄周的来历,知道他学问了得。惠施丢了饭碗,还是庄周替他出了点子,才在赵国当上宰相的;廉颇出山,用的是庄周的妙计;赵国起用廉颇,大败庞涓,也是庄周出的主意;还说,某某国无数次派使节请庄周当宰相,庄周都不为所动,宁肯隐逸山野,过清贫日子,等等。就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有志送子求学的人家耳里,即千方百计地探访庄周。齐焉家在睢阳,父亲是辛辛苦苦读书,却没有读懂的那一类。自己老了,希望能有高人指点儿子。项达、京力、子相都是他的朋友,都读了不少书,有许多不明白的道理,希望高人指点,一道来了。他们之中,子相最穷,最有志气,几次徒步拜访鬼谷子先生,都不遇而归。
令庄周没想到的是,弟子王益竟是葛地人。
几天过去,一个比庄周木棚大一倍的茅草棚立起来了,架了床,地上密密地铺了木板,弟子们能席地而坐,攻读诗书了。一天,庄周进去,王益忽然站起来,说:"弟子是荆州葛地人,父亲认识先生。"
庄周惊讶地看定眼前这位弟子,问:"你家住什么地方?"
王益说:"离先生家不远。"
庄周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他老喜欢走过山湾,下个斜坡,到有人户居住的田坝里疯跑,捉蜻蜓,捉蚂蚱,下小溪捉螃蟹,老遭母亲训斥,甚至用条子抽打屁股。当然,王益比他年轻得多,不可能是他儿时的朋友。不想经历二十多年离乱之后,在异乡见到本乡人。虽然没见过面,也很亲切。庄周说了他跟楚军两次南征,第二次南征中途逃离,回到葛地,葛地已成废墟,再也找不着父母的经历。王益说:"听邻居说,不知道是哪一国打败了,逃散的时候经过葛地,杀的杀,抢的抢,把家乡洗劫一空,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我爹妈就是在那一次兵乱中被杀死的。那时我生下不久,被邻居救了。"
王益说罢,伤心得掩面而泣。庄周劝慰说:"有生必有死,本来如此。走的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不必伤心。"
王益抱住庄周,抽泣老半天才止住。王益刚平静下来,另一个弟子在角落里放声大哭。王益说:"赵江也是楚国人。"
庄周来到茅棚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跪拜在地,说:"不想能在这里见到先生,请受弟子一拜。"
庄周扶起,说:"你是楚国哪里人?"
赵江说:"弟子是百越人,是后来归顺楚国的。"
庄周最怕想起两次南征亲身经历的那些事,偏生又碰上了,说:"你是......"
赵江说:"楚军在河滩活活射死百多人,弟子父母都在里面。"
庄周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江说:"弟子是后来听说的。楚军禽兽不如,杀了那么多人,还以抓乱贼为名,抓走我们村里几十个人,是一个叔叔带我跑出来的,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庄周劝慰好半天,赵江才止住抽泣,说:"孔先生说,人要做仁者,要爱人,弟子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要你打我我打你?攻城略土?"
国与国之间为什么会杀伐不断?庄周一直在寻找答案。看来,这种世道,提倡仁爱行不通。孔夫子经过宋国,在大树下教弟子们习礼,险些被司马桓魋所杀;墨翟也讲仁爱,选贤任能,反对兼并、杀伐,诸侯们同样不予理睬。说归说,打照打。就连他崇敬的时叔叔也说一套做一套,分明是侵犯别人,掠夺别人,还振振有词。天下大乱,民生涂炭,一点看不到希望在哪里,是眼前许许多多有识之士的郁闷。庄周给大家打招呼说:"好,今天我们就说说这件事吧。"
眼下是周显王二十五年。距周武王伐纣,建立周家天下,已七百多年。庄周凭借家学和交友,和高人研讨学问造就的学识,看事不光站在高处,比别人看得远,看得宽;对所谈的事,还知道它的来龙去脉。眼下他要给门人说说天下为何这样乱,他眼前渐次掠过一幅幅这样的影像:无垠的蓝天,无际无涯的土地,旷野,零零星星的城堡,难得一见的民居和庄稼人......名叫"朝歌"的地方最早出现一片城堡,那是商都。商亡,朝歌冷落,镐京、洛邑成为帝都,渐渐成为繁华之地。周天子无法知道天下有多大,有多少大大小小部落,必须派出很多信得过的人去占领,让他们全在周朝的一统之下。武王、周公、成王的兄弟、同姓,周的子孙都有封地。有了一方土地,先吃掉邻近小国,撑起一片天来,再互相兼并。这七百多年,不知有过多少攻伐,有多少国,多少部落灭亡,多少人失去生命,才走到由七国分割天下的局面。从分封开始,受封者明白那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属于自己所有,这样,争斗的种子就深深地埋下了。有私欲就必然有争斗,有争斗就必然有战事,杀戳不可避免。
一想到这上面,庄周就禁不住要想起南蛮猛龙村的灭绝,楚军在百越河滩上的杀戮,葛地变为废墟的惨景,失去爷爷和父母的伤痛,他不能不用毅力强迫自己尽快归于平静。
弟子们围在一起,尽自己所知,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许多战乱造成的惨况,庄周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什么都依据自然办事,天下就太平了。"
赵江说:"李先生固然说得对,可是做不到。"
京力不大说话,是个闷头读书的人,想得却多,说:"弟子以为,这世道弄不好,就是人人有个私心在作怪,小官小私,大官大私;小官想当大官,王侯想独霸天下,有了私,乱就开始了。"
庄周说:"有理,大家再说说。"
弟子们于是又七嘴八舌地谈论,简尝是简直的儿子,不满意父亲跟随时建打打杀杀,远道来寻找庄周。简尝很肯想事,说:"还没乱到头,乱到头了,就太平了。"
听简尝这么说,大家都骂他是好杀伐的家伙,简尝急了,说:"绝无此事,弟子是不满意父亲到处打杀,才离家拜师的。"
庄周说:"简尝的话不是没道理,事情总是这样,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生也不见;没有祸,就没有福;没有大乱,当然不会有治。"
弟子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玄妙的说法,一时想不过来,都愣愣地看着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