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左徒屈原出使齐国,到达临淄,并不急于见宣王,而先来找邹忌。邹忌亲自登鬼谷子学馆,请孙膑出山;孙膑入齐,受到重用。这些事传到鬼谷子耳里,鬼谷子又说与庄周。庄周回楚,见到屈原,说起邹忌,庄周说:"这世道,少些张仪、庞涓,多些邹忌、廉颇就好啦。"
庄周和屈原是在说怀王入秦的事时说这话的。当时,屈原请他说明白些,庄周笑笑,说:"庄周本来已远离官场,不想再说官场的事。只是凡胎还在,躯壳尚存,有时难免不想想......不说它了,说也无益。"
屈原和庄周无甚交往,但庄周名声远播,屈原岂能不知?又有那么一次交谈,屈原对庄周的话便深信不疑。屈原和齐没有来往,此次入齐,匆匆成行,决定先拜访邹忌再说。
邹忌虽是齐相,却不难见。屈原自报家门,请护卫转告,说楚左徒屈原求见。晚上,邹忌就亲自登屈原下榻客栈。屈原见来者是一位目光锐利,神色温和的长者,年纪比自己长些,忙起身迎接,说:"先生可是邹相?"
邹忌还礼说:"鄙人就是邹忌,一老朽罢了。"
屈原见邹忌这般随意,心下宽松不少,说:"邹相说笑了,像邹相这样的老朽,多有几个才好。"
邹忌说:"多有几个如我这般老态龙钟的人,这仗就打不起来了。"话触着了正事,邹忌干脆开门见山,说,"左徒此来,是为齐、楚联合的事吧?"
屈原说:"正是。张仪以修秦、楚盟好为名,诱我王入秦,软禁我王。近来秦虽然兵败赵、梁,但损失不大。不出三月,秦一定会大举东进。如果不早作计议,联合诸国,共同抗秦,必有大祸。"
邹忌说:"左徒到来之前,赵使苏秦来过,见了我王,计议已定。合则存,分则亡,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左徒此来,说明楚王也是这意思,再好没有了,只是......"
邹忌不怀疑屈原的品行,不相信这位耿介的左徒会阴一套阳一套,但探马的确传来消息,说屈原到齐国的同时,怀王已派昭睢入秦。邹忌不明白楚为什么要脚踏两只船?屈原听出邹忌话里有话,说:"朝中事情复杂,一些事屈原未必知道,如有什么怀疑之处,请直说。"
邹忌相信屈原不是政客,说:"也许左徒并不知道,贵国派大人入齐的同时,派昭睢入秦。"
屈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着不知说什么好。邹忌见屈原很尴尬,说:"秦对楚用心已久。当今足以挡秦者,只有齐、楚。只要楚按兵不动,齐又远在东边,并不能成为它并吞中原的直接障碍。所以,张仪多次入楚,诱楚倒向秦。待秦霸占了中原,被宰割的就该是楚了。"
屈原说:"屈某知道秦对楚蓄谋已久,却不知道我王吃了一次大亏,还要派使节入秦拉拉扯扯,屈原有何面目再与邹相谈联合抗秦的事?"
邹忌说:"左徒不必如此说。左徒历来主张联合抗秦,一些要紧事不让左徒知道也是自然的事。倒是如此一来,楚王完全不防备秦了,弄不好招来杀身之祸。"
屈原很伤感,说:"上次为了谏阻我王与秦来往,简大人触柱而亡,屈某被冷淡。我王入秦,被秦扣留,险些丧命。我王忘了前车之鉴,听信张仪之流花言巧语,离祸乱不远了,屈某再无颜面见宣王,告辞。"
邹忌不挽留,送屈原出城,边走边说:"左徒大人,还是庄周说得对啊,世界上的事,好坏共存,祸福相依;既不是什么都好,也不是什么都坏;总是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好中有坏,坏中有好......"
屈原叹口气,说:"庄周才是罕见奇才,什么难懂的事都看得那么透,屈某与庄先生相见太晚了。"
邹忌说:"日前他的两位门人来齐,说庄先生大不如前。"
屈原说:"年逾八旬,还精神矍铄,难得啦。"
怀王趁屈原使齐之机,召见令尹昭睢、上大夫靳尚商议,说:"依寡人之见,秦急于和楚重归于好,一是当今情势使然。没有了楚,秦就成孤家寡人;再是我楚国兵多将广,无人可敌。寡人想趁此机会,再入秦一次,显显国威。"
靳尚、昭睢生怕又被张仪算计,都不敢多出主意,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说话。怀王看穿二人的心思,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必以为念,有什么话就说吧。"
昭睢想了好一阵,说:"秦、楚言归于好,自然是好事。但臣有两件事尚存忧虑,不知当不当说?"
怀王说:"你二人是寡人左膀右臂,如果你俩有话都不敢说,寡人如何动手脚?说吧。"
昭睢说:"秦要紧的主意,都出自张仪之手,全都阴狠毒辣。将来华夏大乱,必缘于此人,不可不防。再则,如果过分倒向秦国,势必得罪齐、赵、梁、韩、燕诸国,楚一旦有事,袖手旁观就算不错了,就怕落井下石。再说,楚国反秦势力日盛。如果过于亲秦,内乱起来,难以收拾。"
靳尚也说:"张仪做的那些事,卑鄙龌龊,此人实在不可深信。"
怀王没有想到,本来这么积极怂恿他和秦交好的大臣,而今都变得犹豫了,难道与五国盟好就一定比与秦交好强?他想不明白。他想晚上问问王后,如果她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就只有他自己做主了。
晚上,怀王入郑袖寝宫,郑袖喜不自胜,施礼说:"还以为大王忘了郑袖呢。"
怀王强打笑颜,说:"王后就怨寡人不来亲近你,你也不想想,寡人日来有多少烦恼?"
郑袖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烦怀王,老老实实地坐在怀王对面,说:"大王有事不跟郑袖说,小妾如何替大王分忧?"
怀王说:"夫人一向聪明过人,一定要好好替寡人想想如何处置才好?"
郑袖说:"没有楚,就没有大王,便没有小妾,小妾哪敢不尽心?"
怀王把张仪、嬴疾入楚,到派昭睢入秦,秦、楚重修旧好,昭睢、靳尚反倒疑虑重重的话全都说了,说:"眼下弄得寡人上下作难,左右都不是,如何是好?"
郑袖笑得很开心,笑得怀王莫名其妙,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可是楚国大事,儿戏不得的。"
郑袖收了笑,说:"是天意让秦离不得楚,五国也离不得楚。"
怀王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说:"这话从何说起?"
郑袖说:"巴、蜀灭亡,楚、韩、梁与秦为邻,其中,楚国最强,足以灭掉秦国,独霸西南。退一步说,即使楚不想灭秦,秦要抬手动脚,不能不顾及楚国。对五国来说,也是如此。当年魏国最为强大,但多次攻秦,败多胜少,更不要说国小力弱的赵、韩、燕了。齐远在东方,远水难救近火。梁、韩、赵、燕不联合楚国,难以保全自己。两边都得仰仗楚,正是楚得天独厚之处,大王还有何忧愁?"
怀王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又出了另外的焦虑。如果脚踏两只船,可能两面得益,也可能四面树敌。如果得罪了五国,秦转而攻楚,情况会更惨。这时,想起庄周第一次见他说的那些话。庄周说:"世界上的事情,都不能看死了。好到头了就会坏,坏到头了会好;更值得留心的是好中有坏,坏中有好。要看到坏中的好,好中的坏最不容易......"庄周说话,从来不点破;而且理义难懂。庄周离开了,留给他的是乱糟糟"好"和"坏"两个字。眼下,要自己拿主意了,庄周的话才那么清晰地记起来。怀王对郑袖说:"你说的这些,寡人并不是没有想到。你只想到对楚有利的一面,没有想到对楚不利的一面......"
郑袖说:"大王,秦与中原对峙,楚扮了个很特别的角色。眼下不是愿不愿意扮,是怎么扮的事。"
怀王不耐烦,说:"就说说怎么办吧,不讲空道理。"
郑袖说:"楚对秦对五国,都只能不卑不亢,静观其变,有利可图则图;无利可图则按兵不动。"
怀王说:"寡人想再次入秦。"
郑袖心有余悸,说:"恕小妾多言。入秦的事,可得格外小心了。"
怀王说:"寡人不再次入秦,还以为寡人怕嬴驷了。"
郑袖说:"上次入秦,秦如此无礼,虽然可气,但是......"
怀王闷头想一阵,说:"再次入秦的事,放放再说也可......但是,这一趟非走不可。否则,寡人这口恶气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