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坳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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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万块

[[[CP|W:410|H:302|A:C|U:http://www.*****.com/?chapters/201210/26/2499209634868882687869976142484.jpg]]]插图为牌九的三十二张牌示意图

五斤大婚后,坳下村又迅速陷入往日宁静。由于改革开放,农村在86年92年这几年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丰富,首当其冲的要数家电进入农民家庭。人们的幸福指数,随着物质的日渐丰裕,史无前例的高,天天有盼头,日日有新鲜。村里这个月这家人买了全村第一台自行车,大家争相去看,去学去骑;下个月就有人买了全村第一台收音机,又会有人买了第一台录音机,电视机等。买电视机是最受瞩目的,全村人就都围着去看。那时候信号极差,电视机屏幕几乎都雪花为主,偶尔带点影像。那时候坳下村的电视只能收到一个频道:珠江台。珠江台每到晚上八点,就会放一集电视剧,大家就都叫它正片。全村人都会以这个时间为标准,提前收工回家做好饭吃晚饭,围着一起看电视。有电视的人家,就在门户空旷的地方,摆个桌子把电视放上去,让大家一起看。全村23户人家,只有两户人家有电视。邱林辉的二儿子邱水有是全村第一户拥有电视的。电视是在广州工作的邱林辉的二弟邱林德淘汰的一台二手14寸黑白电视,托人带回来给最穷的三弟邱林全。邱林全又以150块的价格,卖给了侄子邱水有。半个月后,土缸家也买了一台电视,还是彩色的。其实所谓的彩色电视,还是黑白电视,只是在电视屏幕中间部分,放了一张蓝色的透明的薄膜,这样黑白电视屏幕中间有一片蓝色,这片蓝色把屏幕平均分为三部分:黑白,蓝色,黑白。图像就不是纯粹的黑白,而是类似一个人本来全身穿着黑白衣服的人突然在腰间围了一条透明的蓝围巾。一时间倒是抢走了邱水有家不少的收视率。

那时候珠江台都会固定每晚放一集当时很流行的电视剧,如《篱笆女人和狗》。这个电视剧迅速在农村刮起来一片热潮,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说这个电视剧,葛家的三媳妇枣花,茂源老汉等电视里虚构的人物第一次出现在百姓的现实生活中,引起热议。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电视里的人物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是别的地方真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就会仿效,不单思想受到影响,很多人行为也会受到影响。87年上映的《便衣警察》村里还没有电视,但是很多人在乡镇里看过,也耳熟能详。《便衣警察》等电视剧把电视主题曲带入农村,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个个都会扯着不着调的嗓子哼唱,有卡带放音机家庭那是天天把音乐放到最大声,一遍又一遍的播放。

每天晚到上7点50分,邱水友或者曹建娇就会对大儿子邱治平说,“去,叫阿公看电视了。”邱治平生于1979年农历11月11日,是邱林辉的长孙。邱水有做过教师,妻子曹建娇是文盲,虽是农村人,夫妻俩倒很是爱干净,把这个宝贝儿子也收拾的很是整齐干净,加上邱治平长得白白胖胖,和其他农村孩子比起来就显得很是可爱,加上他嘴巴很甜,见人就叫某叔某伯好,邱林辉很是疼爱这个长孙。没事就拉着他在小卖铺里逗乐。不到10岁,他就把爷爷藏在小卖部的一箱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看完了,还有水浒,三国。在农村里倒是个像模像样的文化小屁孩。爷孙两感情很是要好。

邱治平接到命令,就会很高兴地走到门口,冲着几百米远的爷爷的小卖部大喊,“阿公,看正片拉......阿公,看正片拉......”

直等到邱林辉回应一声,“来了”才停止叫喊。这一声叫喊,就像一个闹钟,那时候大家都没手表,也没时间观念,都是看天做事:天亮出门,天黑收工,太阳在头顶当空照是中午回家吃饭。邱治平的叫喊声,就好比全村人的闹钟,一个嗓子,全村人都知道什么时候了,吃饭的赶紧吃完,没吃饭的赶紧把饭装大盆里,端着去边看边吃,洗衣服洗到一半的也不洗了。三三两两,就都拿着板凳从四面八方过来了。邱水有会现在门口放一个茶几,把电视从屋里搬出来,电接好,调好信号。搬出门口看,这样不用受房间的局限,让更多的人能看到电视。黑白电视头从后背伸出两条天线,想蜜蜂两条触角。摆动它,可以调节电视的图像和声音的清晰度。有时候信号不好,有个人走过去用手握着天线,信号就清晰了,一旦放开,信号又模糊了,或者图像好了,声音不行,很是麻烦且随机,信号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出问题。如果有个人刚来,电视图像突然模糊了,这个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给骂得狗血淋头,好像他做了十恶不赦的错事,很是无辜。大家以电视为中心,围个扇形半圆,先来的坐在前面,一般小孩子是坐地上的,靠在大人的膝盖。大家都尽量往电视挤,做得倒是很是有规矩,一排一行的,像个小剧院。几十号人忙碌了一天突然都聚在一起,倒是其乐无穷,热闹非常。电视开演前,更是热闹,说笑的,打闹的,占座位的,端着碗吃饭的,啃番薯的,倒腾烟丝准备看电视时抽的,带着手工细活来的,织毛衣的......每当正片一开始,全部人就自觉地安静下来,偌大的村庄,静悄悄,只听到电视里传出的对白声音,偶尔夹杂着鸡叫狗叫,就听不到有人声了。渐渐的,电视机面前的这个空地,就成为了牌坊石板广场最有人气的场所。

这一天,大家继续追着电视剧,突然管理区大队接电员老陈气喘吁吁地走到邱水有家,见大家在看电视,就悄悄地摸到第一排对邱林辉说,“你广州老弟打电话来,说叫你去接电话。他一个小时候再打过来。”

“有什么事吗?”邱林辉愕然地问老陈。他是大队书记,是大队最大的官。老陈的性格是知道的,没什么要紧的电话,他是不会亲自来叫的。大家叫他接电员,其实他本来不是做这个工作的,在家里耕地的,大字不认识一个。后来他儿子在县里某单位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就影响到大队来。因为在农村,很多人一辈子到死,都没摸过电话,没听过电话,能每天对着电话那头说话,是多少人羡慕的事情。可因为他不识字,遇到一些公事电话,需要记录的时候,他就无法胜任了,所以每次接电话,老陈都是大声地,“喂,哪位?找谁?稍等。”就这么几句话,然后就去找一个会说话的人来,看到谁就叫谁。然后这个人又同样问一次,你是谁,找谁,然后说你稍等,我记下。等于让对方白等一会。他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相当于把电话拿起来放下,叫个人来接电话。

因为这个事情,邱林辉还挨过一次批评。那次是县上某领导心打电话到大队检查工作,老陈接了电话,一样说了一番之后,放下电话,找人来接电话。找了许久,没人经过。他回去拿起电话,鼓起勇气,问什么事。对方问的事他一点不知道,最后急了,和对对方抬杠,说我不识字,我不知道。然后刚好这时候有人经过,就放下电话,叫那个人过来听电话,自己气呼呼走开了。过路的人没接过电话,但是有点文化,第一次接电话很紧张,又想多说几句,就不想挂电话。电话里就和这领导扯起来,他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倒扯出了很多大队的琐事,错事出来。虽然此人说的事无关大雅,事后邱林辉倒是给叫道乡里训了一顿。说县里指明批评,你们大队接电话的人水平很低,必须换掉。

这让邱林辉犯难了。这个老陈不是邱林辉安排来的,他也不喜欢。什么都不会,仗着自己那个不知什么官职的儿子,耀武扬威,好像他儿子是县长似的。但是他想毕竟人家在县里工作,人不是自己任上叫来人,自己手里叫走就得罪人,就这么一直留着。发生了这大的事,他回家想了好久,亲自去了老陈家里,和老陈说打电话来的事,要换人的事,进门开始他就一直说觉得老陈工作很出色,做得很好,那次是一次意外,是他叫来帮忙接电话的人不懂说话,得罪了上面。老陈摆出米酒花生,两人喝着米酒,吃着花生,倒是聊得很欢。

“林辉子,我以前一直看不顺几任大队书记,就你我觉得顺眼。”老陈酒喝开了,开始掏心窝子,“我和你说,上一任的上一任书记丁财,记得吗?那个头顶没毛那个,是乡里派来的那个,是我叫我儿子写的检举信,把他轰走的。”

“是吗?我还以为他升官到其他县去了呢?”邱林辉不当一回事的说。

“他想升官,想他白日梦。”老陈又喝下一大口米酒,然后给邱林辉倒上,“他说我不会写字,不能做接电话的工作,让我去厨房负责做饭。你说这样的书记,不走怎么行呢?对吧?”

“对对对。太不会办事了。”邱林辉迎合着说,“你接电话这个工作做得很好啊。不过这次你知道吗?我问到了,是县长亲自点名要换人,怎么办?”

“县长?”老陈吓了一跳说,不过马上他又恢复不屑的语气,“要是有机会让我做,我也能干好这个县长,县长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每天看报纸听人说话嘛,谁不会。”

邱林辉一口酒刚喝下,差点喷出来,这个老陈脸皮厚,没想脸皮这么厚,马上咽了一下,吃个花生,抹抹嘴,说去茅房。一会回来,又继续聊。

“你是不是想换了我吧?”老陈直接盯着邱林辉问。

“你想哪里去了。你做得这么好,就是冒着给县长把我换掉的危险,不做这个书记,我也要你继续接电话,不做接电话,也在大队工作,不在大队工作,天天去我家吃饭。”邱林辉斩钉截铁地对老陈说,“怎么样?”

“好,是兄弟。以后你有事,找我,我叫我儿子帮你。”老陈拍着胸脯说。

“可是,问题是县长这么发话,我不能硬顶着啊。不是我不顶,是我顶不住啊。到时我不做这个书记了,新来一个书记,还是要换你啊。怎么办?”邱林辉难为起来。

“也是哦。”老陈一想起县长发话,县长官肯定比儿子大,得罪不起啊,好像这是没法更改的事实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爆了句粗话“妈的。”

“有了!我想到一个方法了。”邱林辉一拍大腿,笑起来。

“什么办法?”老陈听说有办法,也笑起来。

“喝酒喝酒,喝了告诉你。”邱林辉一边倒酒一边说,“你继续做你接电话的工作,但是呢,为了预防乡长和县长打电话来时还是你接,那就不行了,我们另外找一个负责接电话的人,她接完告诉你,你负责去通知乡亲们,怎么样?”

老陈听着觉得是这么个理,但是好像又哪里不对,没出声。

邱林辉见老陈皱眉,就继续说,“虽说电话不归你接,但是你还是没离开电话啊,我觉得这是对老哥你最好的安排了。来来来,喝酒。”

老陈听了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觉得这个书记也是着实为自己着想,一口酒喝下去,就不想那么多了,对着邱林辉说,“林辉子,不是老哥为难你,我也不是非要接那个电话。既然你觉得这样好,就这样。我听你的。”

“好。我明天就安排去。对了,但是还有个问题,我要和你商量。”邱林辉无奈地说,“你说我给你另外找个接线员,那么工资单上我不能上报两个接线员的工资啊,这样乡长县长一看,怎么这个接线员还没换掉啊。那怎么办?”

“这......”老陈没法回答,喝了酒他头晕晕,想不过来。

“这个书记真TM难当。”邱林辉一口把一杯米酒喝完,又倒一杯。那时候的米酒,度数不高,所以一般人酒量都显得不错。

“那怎么办?是不是最后还是要把我开除出大队啊?”老陈突然担心起来。

“哎......”邱林辉叹气起来,“放心,我在想法子,不让你离开大队。我做书记我就尽力保你。”

“要不,我去厨房吧。厨房不是一直没人嘛。做完厨房的活,我就去帮传传话,反正我耳朵也不好使了,以前一天接那么多电话也厌烦了。厨房做饭是我的拿手活。”老陈想了很久,可怜巴巴地望着邱林辉说。

“你不是不愿意去厨房吗?我怎么好叫你去。”邱林辉挥挥手说。

“以前不去,是接电话新鲜。现在耳朵不好了,做个饭也好啊。”老陈说,“我总不能接一辈子啊。”

就这样老陈就安排去了厨房,原本一直安排不进来的土缸的四女儿观娣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大队工作,做起了接电员。每次有电话,观娣就接完,遇到要去乡里乡亲叫人来接电话的,就会叫老陈跑腿,老陈倒也很积极。但是老陈眼睛不好,一到入夜,就怎么也不肯去跑腿的了。观娣不久怀孕了,这么搭配,倒也合适。原来厨房做饭问题一直没解决,大家轮流做,现在老陈一个人全包了。厨房,接电话,跑腿的事就这么和谐进行着。

今晚观娣这么晚还要老陈跑来,肯定电话那头说了有什么急事。于是邱林辉立即就往大队赶路。

在大队的电话室,邱林辉看着几个热水壶,走过去挨个提起看看,然后一个一个拧开盖子,用手试试水温,然后走到门口,倒掉,对老陈说这个水不够热,你去厨房烧开水把这些水壶全满上。

自从上次喝酒后,老陈得以继续留在大队,对邱林辉是言听计从。他本来想说,都晚上了,谁还喝水啊,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烧水去了。然后邱林辉就对一旁打毛衣的观娣说,“我在这里就行了,你坐了一天,也累了。你回家吧,一会我锁门。”

“我还没下班啊。”观娣为难说。

“去吧,我在,就没你事了。早点回去,你大着肚子,早点休息。”邱林辉做了个不用分说的出门去的手势。

“你不回去吗?我等你接完电话一起走回去。”观娣说

“不用了,我还要做点事,很晚的了。”邱林辉一边帮观娣收拾东西,一边催促她快走。

观娣走了,接电室就剩邱林辉一个人。眼看观娣说的一个小时时间马上就到,邱林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么急,不会出什么事吧?

“铃铃。。。。。”电话响起来了。

“喂,哪位?细弟啊。什么事,我是大哥。”邱林辉接起电话,说起来。

一番通话,邱林辉放下电话,坐在接电室陷入思考。

直到老陈打好水回来,热情地问,“你老弟那么远打电话来,什么事啊?”

“没,我弟媳生病了,住院。说想吃家乡的板栗,叫人捎点下去。我还以为是很么事呢。”邱林辉随便应付着说,然后就走了。

回家,一夜无眠。

邱林德电话里说的,绝对不是要捎板栗这么小的事。邱林德是广州通讯设备厂的处级干部,是供销部负责人。那时候物资相对紧缺,单位有很多新的科技产品,属于国家限量限购产品,很是紧俏。他私自找一个下属单位批了一批三万块钱的电话交换机出来,然后联系了HN岛的买家。以前做过一次,很安全。货过去,钱收了,神不知鬼不觉。但是这次出问题了,货叫人送过去,因为台风无法过海,本来交易是五天来回,这次十天都还没完成。眼看就到单位就要下属采购单位付款的时候了。下属单位根本没采购这批货,一旦财务电话打过去问为什么这笔三万货款还不付,下属单位说没有这个采购,事情就穿帮了。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在期限内把这三万块钱填上。款到账了,自然就销账,没人知道。而且管销账的就是邱林德的妻子梅英。距离最后交钱期限还有5天。如果五天内不能拿到三万填进去,邱林德和妻子两人都会东窗事发,挪用单位产品私自销售,到时后果就严重了。

邱林辉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想起这个弟弟,自己辛辛苦苦坚持把他送读书,到城市去发展,他和大儿子土金是家族的两个希望之一,是自己这几个儿子,孙子将来能不能到城市扎根的希望,千万不能出事倒掉。

邱林德生于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初二,比邱林辉小十岁,从小读书就聪明。邱林辉当家后,没有让自己的弟弟做农活,而是送他去读书,自己再累再苦,都把他坚持送到小学,初中,高中,然后是职业技校。最后去了广州工作。邱林德自己也争气,一路努力,一帆风顺地做到处级干部。

第二天,是星子镇赶集的日子。逢尾号为1,4,7的日子,都是星子镇的赶集日。今天是4号。邱林辉每两个月的四号都来镇上理发。而且专门找老剃头的理发店。老剃头是镇上理发名人,他的生意最火爆。据说他曾经给县长理过头发,因此就很多人来找他理发。他的价格也公道,和其他人的价格一样,没有因为给县长理过发,就涨价。大家也就乐于在他店铺排队,等着理发。于是他的理发店每到赶集的日子,就坐满了人。人一多,自然就话多,聊天的人也多。于是又有人很多不是因为他给县长理过头发才找他,而是因为他这里理发的人多,热闹,小消息多才来这里理发。

邱林辉因为牵挂邱林德的三万块的事,自然没心思和他们聊天,坐在那里想事情。三万块在那个时候是一笔巨大的数字。估计一个镇,都没人能拿出来这么大一笔钱,一个乡没人现金凑在一起也凑不起来。所以对于邱林辉来说,弟弟的这个求救,无异于让他去天上摘星星。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句话,象黑暗里的一道光,刺激你了邱林辉的大脑。

“我有三万块。信不信?”邱林辉循声望去,原来是隔壁做酒糟卖的金光头。金光头全名叫什么不知道,因为他有个光头,而且很亮,金子一样反光。大家就叫他金光头。金光头祖籍哪里没人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但是自打他祖父开始,就在镇上酿酒,一直到他,也就土生土长了。到了他,三十岁了,还没娶妻,他爸爸老金光头给他张罗了几门,他都没看上,一气之下病死了。金光头就当家接受了酒铺,到现在已经五十岁了,还没娶妻。每日就好打天九,但是他打天九有一点好,不赌博,而且是晚上生意关门以后,再打。所以日子倒也过得殷实。

人群中大家就纷纷说不信,三万块那么多,怎么可能。金光头就说我有,大家就说他没有,说他夸张,吹水。金光头给说急了,结下围在腰间的一条腰带,对大家大声说,“我三万块就在这里。今天给你们开开眼,看你们信不信。”

解开腰带,真的一笪笪的百元大钞。自然没人去数,那么多钱已经把大家镇住了。当然大家也不会真的去数有没有三万块。给他这么一炫耀,好多人别说三万块,一百块一张的也不是天天见到。这次一次性见这么多,大家都纷纷赞金光头好富有。也有人提醒说,小心给人偷,给人抢,存银行去吧。那时农村里还是没有去存钱的习惯,觉得钱在自己手里安全。

“我的三万块,我天天绑在腰里,晚上睡觉也不解开。比放在银行稳当多了。”金光头收起钱,拍拍腰带说。

一天赶集,邱林辉脑海里一直就是那三万块,什么都不记得了,天上,地上飘的都是那三万块。邱林辉设想了很多种方式,管金光头借这三块,可是都给自己否决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别说还不起,就是还得起,他也不会借。然后就想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卖给他的东西,也否决了。别说自己,就是全村人的东西加起来,也未必能卖三万块。问村里亲戚朋友凑,也凑不出三万块,就怕连一万块也凑不出来。一路在思绪,搭上了回家的拖拉机。农村每逢赶集,就会有拖拉机师傅把自己的拖拉机开出来,在乡村和集市间往返载客。每个人一般收取一块钱一趟。一天下来跑几趟,也能挣个几十块钱。但是在粤北,拖拉机都是手扶拖拉机,在山路上颠婆,颇是危险,一年下来,也会发生很多次翻车事件,每年免不了有人伤亡,但是大家也都没人因为这个不搭拖拉机,搭车总比走路强。因为邱林辉是大队书记,所以他搭拖拉机,师傅一般都不收他钱,但是他是必须要给的。今天搭的这台拖拉机是横冲村陈七头的,他很是精明,二十五岁不到,凑了些钱就自己买了一台拖拉机平时拉货,赶集时载客,对邱林辉他是特别的尊敬,“书记,你的钱我是不能收啊。”

“不行,你必须收。”邱林辉把一块钱硬塞过去。

“真不收,我就是去抢,也不能收你的钱啊。”陈七头笑着说。最后拗不过,就勉强收下了。但是优待的把司机旁边那个副驾驶位置让给邱林辉坐,叫原本坐在这里的人让开。说是副驾驶,其实是和手扶拖拉机司机坐同一个位置。这种老式的手扶拖拉机,司机位置就是一块六十厘米长十厘米宽的木板,司机屁股往一边挪,也就让出二十厘米不到的空位置。这二十厘米就是大家所谓的副驾驶座位。坐副驾驶的人一般只能坐半边屁股。因为是在车头,和司机同一个视觉,感觉就像自己在开拖拉机。对很多没机会开拖拉机的人来说,这又是全车最高级的座位。半边屁股在板上,就必须双手在头顶的顶棚上找到铁条扶稳,随着山路颠簸,坐副驾驶的这个人就像挂着的一串葡萄,很是摇晃。遇到瘦的司机还好,屁股占的地方多,坐的舒服。要是遇到胖的司机,那就辛苦了。坐副驾驶的人一般呈四十五度角坐着。因为手扶拖拉机不是用方向盘,是用扶手来控制方向。转左转右司机摆幅很大,有时候转急弯,司机还要从驾驶位下地上,待弯转过来,再一下跳上来。副驾驶位的人,也就要跟着跳下车,跳上来,很是惊险。所以一般这个位置,都是那些大胆活跃好奇的年轻人去抢占,邱林辉自然不会去坐,就自己上了后面车厢。

一路上颠簸,邱林辉双手扶着车厢旁边的铁条,路边闪过的景色他全然没反应,脑海里不停闪现着一个词语,他想挥去,却挥不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这个字,就是一个字:抢!

横冲村先到,邱林辉下了车,提着两斤五花肉,背着背包,大踏步往村里走。从横冲村走回坳下村,脚程快的30分钟可到。邱林辉居然用了不到20分钟就回到家。他到厨房切了一半五花肉出来,提着立马去找四弟邱林光。潜意识让他觉得这个事,要找四弟商量。

邱林光是邱林辉最小的弟弟,生于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五日。78年从部队复员回来,才结婚,次年生了长子邱建宝,之后生了两个儿子邱建贝,邱建峰。结婚后就分家出来,因为是小儿子,妈妈就跟他一起住。邱林辉这个妈妈,全名成粉幼,生于宣统二年九月初四。全村人都管他叫太婆。因为老公外号太公,自然她就叫太婆。太婆带着小儿子林光过日子,房子自然住祖屋,虽然阴暗了点,但是够宽敞。太婆跟太公一辈子,多少也粘了一点毒瘾,村里人闲着,都聚集在她家打牌。那时候没麻将,最多就是打牌九。76年邱林光去参军,那时候讲究: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邱林辉家出了位当兵的人,在大队,甚至在乡里,家里人走路都会更硬气。那时候农村人要是遇到争执,家里有人参军的人就会说我参军的谁谁谁回来拿枪蹦了你。这句话一般都很有震慑力。可是参军两年,就复员回来了。说是复员,其实是给部队退回来了。外人不知道,邱林辉是知道的。他没有怪这个弟弟,所谓什么性格,什么命。自己这个弟弟脾气暴躁,又没文化,小时候在大队几个村里,就好吃懒做,惹是生非,经常打架。邱林光十多岁的时候,太公让他跟一个云游路过的和尚带出去学了几年武功,这个事邱林辉当时已经当家,因为这个弟弟不学无术,他也是默许了的。学了几年武功回来,仗着一身功夫,先是在大队,后来是乡里,做起倒买倒卖的生意来,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但是他仗着自己一身武功倒是无所顾忌,成了乡里一霸。他做生意不讲规矩,欺行霸市,又总是耍小聪明骗人,日子混的也不好,还总是打架。邱林辉当家,自然少不了出面调解,怄气的事自然不少。后来一个转念,就干脆叫他参军去了。那时参军,可是很严格的,淘汰率很高,没想到他还选上了。邱林光到了部队,脾气没改,在一次训练中,他蹲在地上和战友画圈圈玩游戏,给班长从后面踢了一脚屁股,他脾气大,转身操起旁边驾着的带刺刀的枪,就朝班长刺过去,班长是个学过功夫的老班长,一把闪开,不然就出人命了;两人倒是像模像样地打了几个来回。邱林光因此遭到了连里很重的惩罚。可是这个事因祸得福,给那天路过的军区司令许世友看到了,许世友点名要他进了他的警卫连。他最后为什么提前复员,没人知道为什么,有的说他犯的女色给开除了,有的说他和战友打架给开除的,有的说他因为没文化给退回来,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张他和许世友的合照......总之回来后,他也从不干农活。军队磨练了他的性格,不惹是生非了,就做点买卖,总是能弄到钱回来。家里猪肉不能说天天有,倒也过得中规中矩。近来还张罗着要到星子镇开个小卖部。

邱林辉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很多人在玩牌。走进去,看到邱林光坐在那张老太师椅上,叼着没有过滤嘴的烟,和另外三个人打天九。那时候抽烟没什么牌子可讲,就按照方式来分类。

一类是抽水烟,一根大竹筒那种,抽起来咕噜咕噜响,不方便携带,以老人为主。现在GD沿海地区乡间还很是流行。

一类是手卷烟。手卷烟携带方便,成本也不高,一个塑料袋装着自己切好的烟丝,一笪卷烟纸,一盒火柴,放在口袋里,想抽的时候,停下来,撕下两张卷烟纸,把烟丝放在中间,卷起来,一头大,一头下,用舌头在卷烟纸粘点口水,烟就不会散开了。吸手卷烟小头,大头点火,吸起来特有劲。一般多年的老烟杠都这么吸。

一类是最新在农村流行起来的,卷烟。那时候的卷烟是正规烟厂生产的,起初还没有人能自己做,一般在小卖部,赶集的地方才有得买。没过几年,就有人开始自己生产这样的卷烟,很是受年轻人的追捧。学着那时候电视上的样子,都爱叼根烟,说话走路都叼根烟。

邱林光嘴角叼着烟,烟雾熏着他的眼,他半眯着眼,斜眼看着手里的天九。邱林辉近来说,“光子,买了一斤猪肉给你和妈。”

“大哥,放厨房就行了。”邱林光随口应了一声,用手大力把台面四个天九搭成一栋放到面前,微笑着说,“梅十都能拿一栋,今天运气来了。”

天九这玩意,几乎已经失传,现在玩的人不多。总共三十二张牌,四家人每家拿八张,一个庄家,三个闲家。一般是闲家围着庄家打,但是闲家之间又不是团结的,是互相竞争的,于是庄家想连庄,闲家想上庄,要考虑拉庄家下来,又要考虑和另外两个闲家合作,还不能让他们上庄。玩法比较复杂,分文牌武牌,玩的过程中,很是考智商,心理。这个游戏和一般的纸牌,麻将很是不同,太考智商和心理,一般人易学难精,大部分玩的都是村里比较聪明的人。

“大哥,怎么打?”邱林光把牌翻给邱林辉看。邱林辉是村里公认打天九最厉害的人,甚至乡里也没人够他玩,几乎没怎么输过。

邱林辉看了看台面,庄家还没有那份,台面现了一个九点,一个八点。他翻开九点那栋看,想想。

第一张:庄家一顺位第一张出的是七点,二顺位直接打了八点,林光三顺位填了牌,四顺位打了九点拿了一份。

第二张:四顺位出了张八点,全部人填了牌,四顺位又拿了一份。

第三张:四顺位出个高脚七,一顺位的庄家打了张斧头,二顺位打了张凳板四,邱林光在三顺位这时是尾家,打梅十居然取了一栋占了一份。

邱林辉看看林光手里的牌,单天,人对加一对五点,算是好牌了。邱林辉想了一下,居然出了一张人牌,而不是一对人对出,这时有违常理的。邱林光很是不解地看着哥哥,又看看台面,但是他知道哥哥玩这个厉害,就没出声。

第四张:三顺位林光除了一张人牌,四顺位有份了,自然就填了牌,庄家想了好一会,打了一张天牌,二顺位这时是尾家,只能填牌。庄家拿了一份。

第五张:庄家想了一会,出了一张梅十,二顺位想了一下打了一张鹅牌,邱林辉抽出林光手里的天牌打下去,四顺位自然填牌。

第六第七张:邱林辉让林光出一对五点。五点对一出,四顺位填牌,他有份,气定神闲的留下了一张。庄家犯难了。在那里想阿想。二顺位这时候是尾家,手里没牌,七点八点九点都见过了,五点对是最大的。他八张牌前七张没拿到份,就提前出局了。他把牌封起来,盯着庄家看。庄家想了半天,填了两张牌出去,手里留下最后一张牌。

第八张:邱林辉说,“光子,这把你赢了。”邱林光把人牌翻出来,大家一阵惊呼。庄家把牌一推,说了句,“不会吧。我以为你是三点呢,我留了九点没留地牌。”

“我留了大头六想抓你的三点呢。哈哈。没想到你是人牌。那你为什么一对人对拆开来出啊?”四顺位好奇地问。

邱林辉笑一笑,给大家讲解起来。

第一张:庄家出了七点,二顺位打了八点,说明二顺位没有地牌。地牌和八点是一对,一般是不会拆的。四顺位用九点拿了一份。

第二张:四顺位出了八点,估计也没有地牌,说明庄家有一对地牌对。林光手里一对人对,不是给庄家地对吃住了吗。还有四顺位出一张八点大家都填牌,林光手里没有九点,很大可能天九就成对了。在庄家手里可能性最大,因为庄家没有天九,地对可能会一开始打出来先拿两份。

第三张:四顺位出高脚七,居然光子梅十拿了一份,更充分说明天九很大可能成对,鹅对也成对了,因为五点在我这里,没有鹅五对,如果单鹅你们肯定打下去了。

第四张:林光的牌有几种出法:

1:如果林光人对按照一对出,庄家地对打下去拿了两份,再出一张单牌,文牌倒好,要是三六点出来林光就麻烦了。他留天九收尾,几乎稳赢了,再不济也有二分一机会。

2:先出五点对,盛下三张牌,让庄家留,庄家就会冒险,看到人对鹅对没出,地对肯定要留下,就是天九要天还是九的考虑了。很大可能不要天牌,要九点带地对。这样我的人对还是跑不掉。这样变数就大了。

3:出一张人牌,只能逼着庄家打或者不打。庄家不够胆不打了。他要是不打,鹅对肯定成对了,五点他没有,要是三鹅五出来,加个天牌,他就出局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所以他先占了一份,是最合理的。那就考虑是拆地对还是拆天九打我人牌。两样无论他拆那样,他都落单了。而且他还不知道天牌是不是在二顺位,要是他打地牌下去,天牌在二顺位,把他打了,他就亏大了。所以正常他会拆天九对,把天牌打下去那一份。拿了一份之后,庄家就考虑是出一对地对还是一个单张。这里,又有两种可能:

A:出地对。外面还有鹅对,而且他手里还有单牌,出完地对,单牌还在手里走不掉,想连庄几乎不可能了。所以这个可能不太大。庄家有份了,外面还有鹅对没见,他的一对地对就很稳当地拿着不用急着打出来,自然会把手头单牌打出去,留着地对和九点,非常稳当,唯一的意外就是三鹅五带天牌了。这个概率低是可以博的了。所以一般庄家有份,都会留着地对等连庄。要是三鹅五真成了,也就认命,少了两份而已,和连庄的巨额收入,是可以博的。

B:出单张。就估他出文牌,那林光单天就可以上位了。为什么估出文牌呢?庄家第一张出的就是七点,说明很大可能三六点不在他手里,两张五点在林光这里,两张八点都出了,他手里也就没有武牌,他手里拿的,最大可能是文牌。况且高脚七,斧头,凳板单个这么出来的,说明小的文牌没成对,每个人手里都有。这也侧面证实了庄家手里握的是文牌。庄家果然出了文牌,林光又有两个可能出牌,一是正常出,可以用人牌打下去,地对在庄家手里,天牌在林光手里,人牌就大了,然后一对五点,一张天牌收尾。二是用天牌直接打下去,这样就留着人牌让庄家的九点和地牌来抓二分一机会。如果地牌在四顺位,地对意外的没成对,那也不是连庄。庄家手里没有三点六点,肯定就猜林光手里不是三点就是六点,就会留九点。

大家听邱林辉分析完,很是佩服。邱林辉笑笑,大家客套了一下,拍拍邱林光的肩膀,说,“让他们先打,跟我出来。”然后没等林光说什么,就大踏步走出门了。

两人来到村边的一个高土坡,四下空旷,没什么人。邱林辉拿出烟丝,卷起烟来,邱林光抽惯了卷烟,递了一个卷烟给大哥,接了大哥的手卷烟,两人边抽烟边聊。

这是一次改变家族的谈话,没人知道内容,没人知道谈了什么。

当天晚上,邱林光只身离开了坳下村,第二天一早坐上了去广州的班车。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邱林光在晚上12点左右敲响了邱林德的门。邱林德家在广州天河的单位宿舍,是三居室的房子,在一楼;阳台浅建多加了一间房就成了四居室。从厨房开了一个门,直通外面广场,原来的门关起来,进出都从厨房这个门。邱林德习惯了睡前喝茶,刚好还没睡,听见敲门,见是四弟,很是意外,又很是惊喜。

“二哥,给我吃的,饿死我了。”邱林光见面第一句,就要吃的。坐了一天一夜的车,由于出门太急,带的钱不多,路上除了停车的时候喝了点水,滴米未进,整个人显得疲惫又饥肠辘辘。两人本来就在厨房,邱林德打开刚买的新冰箱门,从里面拿出剩菜剩饭,边热饭菜边问,“大哥叫你来的?”

“给,我没数。”邱林光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着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钱。

邱林德马上放下手里的活,接过来,立即解开,一沓沓的百元大钞。估计裹布在身体裹了一天,发出阵阵馊臭味。邱林德看了一眼弟弟,激动地问,“大哥叫你拿来的?”

“是。收下吧。我没数,你数下,看够不够。”邱林光把头靠近自来水,大口喝了几口水,边抹嘴边说。

“好,你自己把这个饭菜热了,我去数数。”说着把钱包起来,走进他的房间去了。

邱林光顾不得味道,饭菜还没热,就给他都倒到一个大盆,端着就走到厅里,拉个凳子坐下,狼吞虎咽。厅里看到两个人蜷缩在厅里的两张沙发上,昏暗的光线中,他辨认出是邱武祥和邱金华。两个人都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

邱武祥转过头来,看了看,见是四叔来了,就坐起来,问“怎么来了?”

“怎么睡这里?没床吗.”邱林光边吃边问。

“沙发挺舒服的。”邱武祥说

“你们一直就睡这里吗?”

“嗯。迟点我搬出去了,在找房子。”邱武祥咳嗽了几声。

“你发烧啊。”邱林光探手摸了下这个侄子的额头,他当过兵,略懂医术。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邱武祥说着,躺下继续睡觉了。

邱林光三下五除二就把饭菜吃完,把盆和筷子放到厨房,他是不会洗碗的,丢在那里,又在厨房找吃的。邱林德这时候走过来,说,“光子,够不够,不够我再做点面给你吃。”

“够了,我要睡觉。”邱林光找到一个苹果,也不洗,就咬来吃了。

“先洗澡,然后今晚你先睡阳台那间房,我给你铺床去。”邱林德给了弟弟洗漱用品,然后就把他安排在阳台浅建那间房睡了。

邱林德有一女一子。女儿名邱秀琴,生于1972年6月14日,2年后生下儿子邱建强。两个孩子都在广州长大,没在农村呆过。

第二天,邱秀琴带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叔叔,去广州转了一圈,晚上全家人,加上从坳下村出来广州打工的老三邱月明,邱武祥,邱金华一起在家里吃了顿火锅。

第三天,邱林光坐上了回坳下村的班车。

这一次,是邱林光一辈子唯一一次到广州。当过兵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匆匆来,匆匆走。

可是这个三万块的事情,并没有这样就顺利终了,后来发生的事情直接影响了邱林光的下半生和他的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