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挽云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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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东京汴梁向有北方水城之誉,城内非但运河交通,大小湖泊更是星罗棋布,此时正值隆冬,湖面都已冻成了镜面,银亮亮的,照见天上飞雪靡靡,地下往来众生。

城郊柳池,只见干枯的荷茎像一根根钢针,笔直的插在冰湖之中。此地因荷花茂盛,夏日之时也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之所,然而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却是少人问津。池畔一座酒楼,往常也是高朋满座,这日里也只得几个散客,各自搓手跺脚,一面喝着烧酒,却还是都冻得缩头缩脑,连交谈也懒了,于是,整个酒楼也就显得比往常寂静许多。

二楼垂帘的包厢,炭火毕剥作响,屋中端坐二人,都注视着盆中乌金,微茫火光。

只见其中一个挪开了本在烤火的手,摸摸桌上温着的酒壶,问道:"公子,要来一些吗?"

另一个则双手捧着杯热茶,摇头:"不用了,丞相自便吧。"

李纲便自斟了一杯,浅啜了一口。

云倦初看着,不由微笑:"记得在扬州那会儿,丞相也是在我面前喝酒来着。"

李纲抬眸,望向窗外渺茫远处,也笑:"是啊,不过那时,李某喝的是闷酒。"

"那现在呢?"

"烧酒。"

"还是......苦酒?"

"有什么不一样吗?"李纲回眸望向正望着他的人。

云倦初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烧酒喝下去是暖的,苦酒喝下去是凉的。"

"公子......"李纲知道某些话题已是避无可避。

云倦初转眸看向窗外,飞雪掠过点漆般的双瞳,淡淡道:"你的立场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明白。昨天你的信我看了,之所以没回并不是有什么误会之处,而是,已没有回的必要。"

"公子是说......?"他不由握住了酒杯。

云倦初垂睫,点头:"就那天吧。"

室内刹那窒息般的沉寂,谁都清楚这颔首之间将是多少血流成河,多少人亡家破。

过了会儿,云倦初终于又开了口,清冷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苍白的天地:"是谁领兵?"

"吴玠。"

"吴晋卿?"云倦初低眉一笑,"好将才。"

好将才却用在这样的地方!李纲却在心底苦笑一声,一个仰首,一整杯烈酒入喉,从嗓子眼一路火烧火燎到心头。

"义军是大宋之子,官兵亦是大宋之民。"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那人轻轻一句舒他眉心。

是啊,牺牲无可避免,可哪一方的惨败能教人忍心观看,哪一方的鲜血流尽能让人心安?还不如这样,这样损失最小的两败俱伤。李纲只盼一切当真能如他二人所愿。

只听云倦初又道:"那金国那边呢?可有动静?"

酒杯在指间转了个圈,李纲迟疑了下,才道:"没动静很久了。"

云倦初哦了一声,转眸:"丞相怎么看?"

他问得随意,听的人心里却一阵发紧,李纲抬手又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半晌,才答:"这回失窃,公子你本也猜测过:就是他们金国自己内部搞的鬼。现下大约是完颜宗浩自己也暗地里查明白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催促我大宋--他这次毕竟是为联姻而来,与我们为这点事闹僵,反是中了他人的圈套,他不会那么傻。"

云倦初不置可否。

李纲却知自己心虚:这番话半真半假,金国是没再催促追究是真,可这背后却哪里是说的这样简单?帝王心术,帝王心术!纵是作臣子的其实心如明镜,又如何能与他人言?而况这个"他人"......却只怕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果听云倦初道:"这么说,这案子可是就此了结了?"

"这......"他已意识到对方的下文。

云倦初也不回避,对他冷冷一笑:"等过两天太行义军一灭,这案子难道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金国都要将这回事抹煞了,我朝难道还要穷揪出来惹人笑话?"

"公子的意思是说:撤了这案子?"李纲斟酌着问。

岂料云倦初眸中寒光一闪:"这不是我的意思,而该是--皇上的意思吧?"

"公子?!"酒杯啪的钉在桌上,人也突地立起。

"丞相还要再瞒我吗?丞相敢来找我,难道......他能当真一无所知?还是--这本来,就是--他的授意?"无需回答的提问如剑锋道道进逼,发问的人终于忍不住掩了唇,剧烈的咳嗽起来。

"公子!"李纲单膝跪地,想来搀扶,却被一把挣开,掩唇的人抬起水镜般的眸子:"咳咳......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我......是不是?"

"不,皇上他并非是这个意思,他......"李纲慌忙解释,说了一半却又嘎然而止,眼眶胀得酸疼酸疼,心中从不曾这样痛恨过自己这样的臣子之身。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没错。咳咳......"云倦初放下手,将袖口握在手心,面上无悲无喜,只淡淡一笑,"皇上是为天下,你也是。"

李纲蓦然闭眼,仰天长叹。

云倦初看着他,眸中转瞬已又是冷光凛然:"既然已说开了,便索性都说透了吧。李丞相,你当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不计较的东西,老天逼我,我也不会要;而我计较的东西,老天不给,我也能逼他拿。"

李纲睁开双眼,盯着他。

云倦初扬眉勾唇:"你放心,我不是给自己求什么,这个,丞相当比他人了解于我。"一丝怅惘从他眉间掠过,随即化成了一道皱褶,"我要的,是王彦的性命。"

"这......"

"丞相若做不了主,那便烦请转告皇上好了--"云倦初斜睨大宋相国一眼,一字字道来,并无丝毫局促,"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灭义军?如果是为天下安稳的话,那就请别忘了太行义军的名号是什么。"

"八字军?!"这样一提,李纲也反应了过来:太行义军部众早先都曾在面上刺刻"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故称"八字军",后在云倦初登基以后,因配合官兵一同抗金,为显官民一体,才逐渐改了这传统。

只听云倦初又冷笑:"十万义军,面上刺字的何止万余?其余部众,义军覆灭以后,或尚可各自归乡各自谋生,可教这万余人今后何去何从?带着这面上八字,便犹如刺字囚徒,天下虽大,却无立足之土......"什么在他眼中盈盈闪烁,"这种滋味......谁能受得?丞相你说: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因此亡命一搏,当真拉起大旗与朝廷对立?还是--谁能保证这一次便能将这一万人都杀戮殆尽--否则,留下一人,都是为将来一支真正的'反军'埋下火种!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便放下屠刀,为这一万人寻个正经出路;若只是想贪一时之功,那便尽管将王彦当作盗贼,尽管将这义军当成盗匪......"话说得太急太厉,于是还没说完,自己便又一阵咳嗽。

李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子是说:要朝廷撤销王彦的罪状,恢复......义军的名誉?"

云倦初点头。

"可这次出兵......"岂不就成了师出无名?李纲还没问出,云倦初已咳嗽着反问:"咳咳......劫狱的罪名,难道还不够?!"说着,没掩唇的一手猛的抓住了桌沿。

"公子!"他慌忙伸手扶住那咳得颤抖不止的身躯,这次云倦初终于无力再挣脱,半靠在他臂上,喘息着:"本来......就......即使是王彦真盗了宝物,也不能......就此......让他一山的人都连坐。......,朝廷出兵,是因为有......反抗--反抗才是'作乱',不是吗?"

李纲望着蜷在怀中的一团白云,哪还再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劲的点头。

"那......我就当丞相你答应了。"云倦初抬睫,眸子依然雪亮,"其余......"

李纲一咬牙,索性都替他说了:"公子,李某今日是将不当讲的当讲的都讲了:公子之言,李某句句明白,回去定会好言相劝皇上。王彦之事,请公子放心--只要义军不存,他没了义军首领的身份,皇上也就没有取他性命之意--反若公子所说,将他留下,再去带领此役后归降的义军,倒更显我朝廷宽仁。"

皇帝,只要一切都能置于皇权的眼皮之下,便是天下最宽厚仁慈之人。云倦初闭上了双眼,呼吸渐渐平复,心澜却久久难平:自己,自己为什么要明白那么多呢?这般的,跟着,残忍......

"公子......"只听李纲忽在耳边哽咽,"大宋......欠你......实在太多。"

云倦初勉力起身,摇头:"不,不是。"

李纲望着那日见清瘦的容颜,那但觉辽远的眸光,目中泪珠终于落下。

却见云倦初清清浅浅的笑开:"大宋,只欠我个--国泰民安--而已。"

"......公子!"闻言,李纲终于忍不住掀袍跪下,伏在他面前,双肩颤动,半晌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