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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兴来三弄有桓子 (1)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

四月,王乃引兵趣秦原,鸣鼓而西。贼闻之,至百城,返,王邀之于隘,以火攻之,尽复得其所掠,斩敌首万余,降达勒;盐仓尹亦出精兵袭贼辎重于潘原,杀数千人,贼遂遁去。

上悦,令回朝。

中,王归,百官郊迎之。

兰王引兵回朝,却没料还未进城便见着了家人。

方入京外潞河驿,便见王府里的一干从人俱是百姓打扮,于驿内迎候,尚自惊讶,只见从堂内飞出一人来,高叫着:"父王!"--正是之惟。

数月不见,之惟个子竟又抽长许多,兰王又惊又喜,一把将他揽过,挠乱了他发:"儿子,你怎么来了?"

"之惟来迎父王凯旋!"之惟说着,一旁众人已都跪倒下去,齐声道:"恭迎王爷凯旋!"

兰王一见这阵势,便皱了下眉:虽在边关,京里的闲言碎语他也并非一无所知,若再让人知道王府竟私自出动如此阵势迎接他回京,只怕是更火上浇油吧?心里不由盘算着是否要遣他们回去。但他毕竟是豪爽之人,根里终是凛然无惧,很快便又笑开:"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如此阵仗,亏你们想得出来!"

却听那头女声绵软:"这不是他们的主意,只是我的。"

兰王抬眼,只见兰王妃正带着侍女在对面站着,也是寻常百姓装束,布衣荆钗倒比平常精雕细琢多了几分亲切温柔。忽然想起古人曾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寻常战士,怕也就是牵挂这般吧--心里不觉一软,说道:"你也来了啊--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王爷在外兴兵,帐下数十万的人马,怎倒不惯臣妾和惟儿这区区几人?"兰王妃淡淡一笑,竟亲自伸手来借过兰王解下的披风。

兰王看了她眼,摇头:"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一出来毕竟还是招摇,也不怕惹人闲话?"还是顺手将披风给了她。

兰王妃抚着那披风,似在细数其上烟尘,半晌才转交给了身旁侍女,回答:"王爷不必担心。我和惟儿皆作百姓打扮,已在此侯了两天,也并未有人发觉。"

兰王闻言看向之惟。之惟将二人神色看在眼中,只点了点头。

兰王浓眉动了动,转身走向房内,站定了,卸起战甲。兰王妃正欲上去帮忙,"这些事......用不着你来做。"兰王却又开口,"你有你的身份。"

兰王妃正给他解护心镜的手便停了下来,伴着微微的一颤,落进了一旁之惟的眼里。

这边兰王自己扯下了护心镜,但见兰王妃忽然缩了手,一时竟又不知放到哪里好,幸好有个机敏的从人连忙接过,兰王便莞尔:"毕竟还是自家奴才贴心爽利。"终于也对着兰王妃笑:"自家人的好意,我何尝不明白?只不过明天我就进城了,你们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嫌麻烦?来日方长,又岂急在这一时?"

"王爷说得轻松,道是明日进城,却还需经百官郊迎,金殿面君,再完了,只怕还有什么赐宴、赏花......"兰王妃有意顿了一顿,"何时才能得空见自家人?"

兰王听出她话中骨头,知她不解自己深意,只得没好气的自拣了张椅子坐了,拉过之惟来,大手又在他头上一阵"蹂躏",之惟听见他低哼:"这不是见了吗?"

之惟闻言想笑,心里却又酸得莫名。

只听兰王问道:"最近功课可好,都学了些什么?"

之惟忙回:"之惟一切都好,馆里正讲《诗经》,那桓姓助教老如朽木一块,哪篇都不解释,统统只叫背诵,说什么其中滋味以后自能明白,还不如先生以前讲得详细,也生动。"

见父王眸子一亮,之惟知道自己言语正中他心坎,果听他接着问道:"哦?既是如此,你最近可有去先生府上求教?"

之惟点头,说的是真话:"常常去的,获益非浅。"

"那......先生可好?"一抹温柔爬上刚毅眉梢,之惟知道这才是父王最想问的。

"只是略有清减......"之惟耳根有些烫,不知自己是否是在说谎,"其余还好。"

"又瘦了吗?"兰王皱眉,很认真的问之惟,"可是又在贪睡,疏懒吃饭?"

岂是这样便能解释?之惟看着父王凝眉的神情,大智若愚,纯比孩童,心底不禁涌起丝丝的暖,以及痛。

他的无语终惹得兰王胡思乱想起来:"怎么啦,之惟?有什么不能说的?"

之惟被他的大声吓了一跳,不由怀疑方才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王爷,别吓着孩子。"看来兰王刚才的声音的确骇人,连兰王妃也走了过来,轻轻挽住之惟胳膊,欲将他带开。

兰王却一把拉住:"之惟,当真有事?"

之惟不知该从何说起。

兰王妃便更将他往自己那边拉了拉:"王爷......"

兰王却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样子--"之惟?"威严的声音和看过来的目光,冷热交织。

之惟见了,更是难言。

于是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打破了僵持,只见是兰王妃的贴身侍女沉香。

"王爷,王爷请别再逼问世子了......"沉香颤声道。

之惟虽在争夺中心,却并未觉得父王相逼当真到了需要旁人如此维护的程度。

兰王果然松了手,看向沉香:"怎么?难道你能回答本王的问题?"

"王爷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

"废话少说!"

"是,王爷。"沉香垂着首,"奴婢斗胆揣测:世子之所以不敢直言,只怕是恐王爷生气......其实,其实世子言下所提君大人所谓......清减,怕是别有原因......君大人他数月以来流连花丛已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而世子......就连世子也曾被他领去过胭脂楼......"

之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却见兰王目光已如刀锋扫来:"之惟,可有此事?"

之惟不能否认,但事实,又如何堪说?

还未想到两全,便见兰王霍然起身,随手抓了件便服,便冲出了门去。

"父王?!"之惟忙跟上,但兰王大步流星,虽是边穿衣边走却仍比他快上许多,远远的看他上了马,知道已是再也追不上了。

他只得郁郁的回转,走到房外,听见里面母妃的声音:"你这一计却把他给说走了。"

"走了一时,回来一世。"是沉香的声音,"只要王爷瞧见了那人和离若......还怕他不回您身边?"

之惟一下子明白,心头不由火起,几乎要踢门进去。

却听兰王妃语调幽幽:"一世?真的吗?可我只想现在就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也不要什么凤冠霞帔--呵,女子有这些便当真算是幸福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要一见他,我的心就能那么满足?为什么......我只是不想他离开,哪怕只有眼前一刻,一刻而已......"

之惟忍不住透过窗棂看进去,只见母妃将脸深深、深深的埋入了父王的披风里,露出与玄衣一色的青丝在脑后高高绾成妇人髻,无论是凤钗玉钿金布摇,还是一根铜钗穿发过,皆是浑厚端庄、堂堂正正的为人妻。

明明如此啊,她是凤冠霞帔王者妃,却为何羡慕那万劫不复千夫指?明明如此,她是告过宗庙,拜过天地,白头偕老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却为何反妒那不伦苦恋难结正果,花非花,雾非雾,春梦秋云,聚散无常意?

这一切,之惟那时自然想不明白,只能眼睁睁旁观,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为谁......

再入繁华地,竟如隔世一般。

瀚海狼烟烧了数月,京城,这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小院楼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絮迷人眼,乍看时竟还错觉是塞外白雪,直到绵软轻盈扑人一脸,方知已是点点滴滴"离人泪"。匆匆拨开眼前迷茫,捉住了福全一问:那人,果然,不在。

上了马就往那地方狂奔,媚影妖红果然是在意料之内。"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此时此刻,忽然解了其中意。顾不得亲王体面金尊玉贵,拍了桌子就要找离若,还有那个最想见到,又最不愿见着的人。

九曲八拐的进了一方院落,只见假山错落,轻纱随意,缤纷的落英铺满一地,堪堪怜,暮春天气。兰王虽不伤春悲秋却也毕竟风雅出身,若在平日,只怕还要与那人饮两盅酒,舞两手剑,此时却竟只有满脑子的"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刀光剑影似仍在目,他想起这次没他相伴的出征,想起边关冷月、残剑血衣,想起那不似他音调温存的撕裂长夜的声声羌笛......越想越乱,越想也越气。

就这样走得近了,轻纱之后已有白影隐约,一把焚心火直冲天灵盖,他杀气腾腾的一把掀开了那粉纱门帘,嘴都张开了想要咆哮,却竟又生生的噤了声--

万没想到那人竟然正睡着,睡得似乎很沉。

兰王就这样愣在了当场:他知道他虽爱睡,其实却常难入眠,慵懒模样掩饰虽好,却也瞒不过枕边人眼;他更知道,他梦中有着无数他难以猜透的纠缠牵挂,人在身侧,心却天边。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守在他身边,守护他睡颜,静静,永远。

此时看着看着,却不觉蹙起了眉峰来:他的兰,竟真的瘦了些呢,体不胜衣,想必抱在怀中要更加骨头硌人,舒服不了--可心里又为何那么想就这样将他拥入怀中?心头的火熄了又燃,自不承认是因吃味,或许只为了见不得他又清减。

正理不顺心绪,却听得有人轻笑:"唉,我这究竟吹得是好还是差?怎么竟能将老师给吹睡着了?"

他这才想起将目光从那熟睡的人身上移开,只见那人儿对面,正坐着一绝代佳人,湖绿色的衫子,手里拿着一支与衣服一样碧色盈盈的笛。兰王却无暇去欣赏那名满京城的艳色,他只注意到了那管竹笛,然后--"这笛子,哪里来的?"虽压低了声,却压不了火。

佳人指了指靠上人,柔声轻道:"他的呀。"

"你就是离若?"他已握紧了拳,终于正眼瞧这女子,瞧见她不可方物的绝艳,心里陡然一跳。

佳人笑得自信满满:"不然还能是谁?"

兰王已能感到自己色变,低沉的声音自己听了都别扭:"那,他,怎会在你这里?"

离若眨巴着水眸,认真反问:"他,为何不能在我这里?"

"他......"兰王语塞,心火却炽:他怎可在这里?他怎可在除他胸膛以外的地方安枕高卧,当他孤军奋战,当他出生入死,当他万里归乡--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了?他一个大男人,来趟妓院有何出奇"离若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他是恩客,我是妓女!"

兰王却似被人当胸捣了一拳,脑中嗡的一下,眼前似有金星,半晌定不了神。不由看向那熟睡中的容颜:修眉入鬓,挺鼻薄唇......日日夜夜印在心头不敢忘的:这就是他的兰卿,他的潋,他唯一所爱的......男人!

是啊,男人......

因为一样是男人,所以那人仕途艰难;因为一样是男人,所以那人流言缠身。他以为自己一切一切都已知道,以为只要张开羽翼,抵挡了外面的一切,环抱住的就是那人的心。

可那颗心,究竟是怎样的啊?云淡风轻究竟是那人的无怨,还是无求?心焰如焚究竟是自己太傻,还是太贪?以为情意已然无须再作表达,以为坚贞已是彼此心知肚明,以为只要自己掏心便能获得全部......可他怎能忘了,他所爱的,也是一个男人?!"他是恩客,她是妓女"--真正粗俗字句,却竟比他堂堂千岁说上万句爱恋都来得地义天经!

心潮起伏,竟是血沃沙场也不曾有过的乱,却见那白衣清癯的人儿依然梦游他方,款款从容。弄得他一时恼得想揪他起来,狂吻他个天翻地覆,直到喘息变成彼此唯一的呼吸;一时又怜得只道倾生情意、一世劳碌都不过是为换他一朵笑花,片刻宁神。

想了半晌,终于忽然挑了帘就往外走,门外,只见乱红飞过眼帘去,暮春万里愁肠,芳华当真无永恒?

--苍天啊,如果你当真法眼****,就请让我看看他的心!不!哪怕只让他知道我的心也行,知道我轩龙朝皇第九子兰王昊,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人,只他一人......

飞花落土化泥尘,污了战靴,眼前忽然一阵模糊,他忙抖擞了上马,向城外狂奔。

--苍天啊,如果你当真听得见,就让他知道,哪怕只让他知道:我来过了,就行......

他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声声入耳。

君潋睁开了眼,许是方才闭得太紧,甫一睁开竟是一片湿润。避开离若的注视,他走到院中,眼看风舞落花,点点迷离,扑上颜面时,方知竟是自己热泪。

"可睡够了?"泪光恰暗时,听见离若在身后问。

君潋转过身来:"睡够了,有劳姑娘。"

离若娇笑:"罢了罢了,反正我已扮惯了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