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二月,上授兰王天子剑,知选事。
中,御史成倬劾会试副主试章聚鬻题与贡士梁康等。
三月,成倬劾兰王干刑部事。王称病,上准其假。
四月,上裁吏部侍郎高和、刑部侍郎朱竟。
中,上裁刑部尚书韩哲。王愈,乃揽部务。
下,长信侯韩冲殁,其子雄继之。
五月,复试,上赐柳汝成等一百二十一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之惟记得那晚桂苑中,父王问及先生看法,先生便是如此笑答。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株海棠,满树绚烂犹如晓霞明艳,暗夜之中竟也熠熠生华。
而那时才值正月。
连之惟也知道:不和时而开的花,虽美,却为妖。
兰王那时已经封锁了消息,严禁将此事泄露出府,此刻听君潋如此说,竟立时露出了如常的笑:"管它是老天示威还是示警,妖也好,怪也罢,本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于是,在第二天早朝时,他便亲自向皇上禀明了海棠早开之事。
皇上听了,也是一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天子虽是这样说,那海棠却开了足一月仍灼灼其华,似乎当真预兆着什么。
于是,果真在二月间,春闱开始,兰王被点为选事总理,总揽科甲之务。这原本只是亲王们轮流挂名的差事,于一切细务都可不理,但也毕竟是天子剑在手,禀承圣谕,隆降甘霖,怎样都威风得紧,再加上兰王近年战功彪炳,圣眷甚隆,此次任职更显得荣耀非凡。
如此,之惟便听到了海棠早放实是吉兆的说法,言道桂苑海棠乃是"玉棠富贵",祥瑞无比。将信将疑时,君潋也又一次被选为同考,帘内阅卷。之惟这下,才不由真有些信了。
如今想来,那时还真是天真,此刻才知:老天偏不遂人愿,旦夕祸福竟是早已埋下--
这嫣红似火,哪里是花?却是,祸。
二月末,会试方结,取贡士二百,其中楚会、梁康及柳汝成三人分列前三,那楚会和柳汝成都是京城人士,不过略有些文名,而那梁康却是南闱第一、大名鼎鼎的"江南解元",此番虽仅为第二,却仍颇为南方士子推崇,纷纷将其列为殿试状元人选。
京城里早就为了此事而沸腾起来,连之惟的同窗间也有议论,之惟忍不住去问君潋,以他这个阅卷官看,谁会是今年的状元。
因阅卷而难得熬夜的君潋刚刚得以回家,一面打着哈欠,一面道:"这可不好说。微臣仅阅《易经》部分试卷,如果只据此就要判断高下,未免武断。"
他不甘心,便追问那会试三甲究竟如何。
君潋笑笑:"都是好的。"
之惟却不达目的不罢休。
君潋无法,只得道:"这样吧,世子,微臣给你背几句他们三个应考的文章,你自己评判评判。"说着,便悠悠诵来。
之惟开始还为能自作"考官"兴奋,后来听着听着才知道:评判这八股文章竟不是一般的难,听先生背得轻松,他这个听的反倒是一句也没能记得下来。低头想了半天,还要再问,却见他的先生已伏在了桌上,打起盹来。
如此猜测着终于到了三月殿试时间,却不料,御史成倬突上一本,参会试副主考翰林院掌院章聚鬻题,证据便是:有人亲耳听到章聚在阅卷时对下属一同考官道,梁康等数人必定取中。而发榜时梁康果在贡士之列。
此本一上,众皆哗然,皇上立即停了殿试,着人彻查。
朝廷顿时狂风满楼,身为选事总理的兰王和考官之一的君潋也难免被卷入旋涡之中。
山雨欲来。
开了一个多月的王府海棠,忽然一夜之间尽数凋谢,火焰一般的花瓣纷纷离枝而去,坠落如同盛放的烟花,撒了一地深深浅浅的红。
眼前是千里宫墙,朱红颜色,也像那树海棠一样刺眼。
之惟记不清自己已在这宫门之外绕了多少个圈,父王却还没有出来,而自己又无法入内,心急如焚得直要发狂。
"世子,您还是回吧。王爷还在回万岁爷的话呢,今儿怕是没早儿。"门前侍卫虽谦恭有礼,却是不肯通融。
之惟将一整袋金叶子都塞到了他手上:"我有急事。"
那侍卫舔了舔嘴唇,却还是将银袋推了回去:"世子见谅,小的真的做不了主。"
之惟还要再言,旁边一个矮胖侍卫却已有些不耐烦:"世子,您不能让我们坏了规矩啊。我实话告诉您吧,兰王爷今儿怕是出不来了--您想想,科场上出了那么大的事,皇上能给好脸色吗?我劝您,还是回去......啊--你?!"
皮笑肉不笑的还没说完,之惟已一个巴掌抡了上去。那侍卫被打得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这年方十一的世子冷笑:"你们是什么东西?!我堂堂轩龙朝的圣主和亲王,容得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当心脑袋!"
谁都没料到这清秀少年竟会突然发作,二侍卫都被唬得一愣,等回过神时,只见之惟已入了宫门,头也不回的扔来个银袋,灿灿金叶撒了满地,两人怔忪了会儿,终于伏下了身去。
之惟终于入宫,打听得了兰王正在钦庆宫觐见,马不停蹄的便往那里赶。
"世子?您怎么来了?"守在门外的内侍总管郎溪曾去王府传过旨,此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记人办事却有一套,竟能认得之惟,一见跑得气喘吁吁的他,连忙迎将上去。
"郎公公,我父王呢?"
"王爷在里头回话呢。"
之惟屏息听了听:"怎么没动静呢?"
郎溪压低了声音:"皇上今日龙体违和,此刻听乏了,正歇着呢。王爷就跪在榻边侍侯。"
之惟咬了咬唇:"你去!请我父王出来一下。"
"世子?!"
"快去!"之惟一跺脚,"再磨蹭我就嚷!吵醒了皇上,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才总算见到了兰王。
之惟几乎是扑了上去:"父王,先生被抓走了!"
"什么?!"兰王脸色顿时铁青,"因为什么?"
"似乎是为了科场舞弊的事。"
兰王咬着牙。"皇上还未下旨,居然就有人敢动手了?!"--之惟听到他从牙缝里道。他不懂,便急道:"皇爷爷要下什么旨?难道是皇爷爷要抓先生吗?"
兰王摁住他:"这回科场的事,考官们怕都要吃些苦头。"
之惟却觉他手抖如秋叶:"可是父王,我瞧那些刑部的人都凶神恶煞得很,似乎是专冲着先生来的。"
"难不成刑部只抓了你先生一个?"兰王的脸色已由青转黑。
之惟点点头,感到父王抓住自己肩头的手倏忽收紧,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但心中的焦灼早大过那疼痛,他觉得此刻自己与父王心意相通--
怎生是好?如何能救?
兰王的手终于松了下来,两手皆握成拳,指尖深深的掐进了掌心里,激愤时甚至差点就击向殿下廊柱,却终又生生的收回。之惟见他在廊下徘徊好一会儿,终于,揉了把脸,便往殿内走。
不多时,殿内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父皇,朱竟小小一名侍郎,居然胆敢矫诏逮捕朝廷命官,这简直是目无君父!"--之惟听出这逐渐大起来的是父王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平和而苍劲:"昊,朕看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讯问涉案官员本就是他刑部的责任。"
"可是父皇,即使讯问也该是从章聚起始吧?连他都还未问,怎就开始大肆牵连了?这让其他考官如何作想?让守卫考场的将官如何作想?就是身为总理的儿臣,又当如何作想?"
"你多虑了,昊,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那声音依然是温和的。
"儿臣深感父皇信任。可儿臣担心:朱竟如此处理,难免不让人生猜疑。这会教天下人如何作想此次春闱,如何作想朝廷?"
之惟听不懂父王说话的七拐八绕,终于听见那平静的声音"唔"了一声,然后缓缓言道:"这样吧,传朕的旨意:着朱竟立拿章聚,还有那个江南的什么解元......"
之惟听着,只觉得心像被一只手给提了起来。
"江南解元--梁康,回父皇。"听得出,兰王的声音里也有着某些紧张或期盼。
"对,梁康。呵呵,朕还真是老了,名字都记不住了。"一声轻笑后,便是沉寂。
那沉寂怕是仅有一刻,心焦的人却都已错觉是一生久长,之惟听见父王终于问道:"那......其余人呢?"
"就这样吧,不要再动了,按你说的,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就这样--是不是就是未抓的便算了,而已抓的便抓了?之惟听见父王沉重的语调:"是,父皇。"恍然间明白了心头的失望:求皇上释放君潋,已不可能。
如此心更如煎,眼前一片混沌,却听有人在唤他:"世子?世子?"
好容易才定了神,只见郎溪正一脸急切:"世子,您怎么了?"
"没事。"
"那就好。快,快随奴才进去,皇上要召见您哪。"
"啊?"之惟倒吸了口凉气,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带了进去。
一进到殿内,便闻见一股松木的香,沉而厚,他在香味中跪下,俯身:"孙儿之惟给祖皇请安,祖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孩子,免礼。"面前温和的声音辽远又近切,他忍不住抬了抬眼,看到前方一双天青缎面的鞋,上面隐约闪着金光,大约是龙纹。
想不到他微小的动作竟被人看在眼中--"呵呵,想看便抬起头来看,朕是你皇爷爷,又不是老虎。"
之惟忙抬起了头,却也不敢当真正视,只听那命他抬头的人又笑了:"昊啊,朕看你这儿子认得好,还当真有几分像你小时侯--胆子也是不小哩。"
他不知这是褒是贬,忙又垂了头,却听兰王在一旁赔笑道:"父皇过奖了。"
这才知是赞语,之惟放了心,稍稍抬眸,看见兰王侍立在榻边,装饰华美的榻上有明黄色的衣摆从容曳地。
"不不,朕没有过奖,你还没听说你这孩儿方才的故事吧?你可知刚刚他是怎样进得的宫?"
兰王看了之惟一眼,答道:"儿臣不知。"
"方才你出去的时候,下面正有人来报,说兰王世子非但闯宫,还动手打了侍卫。"
兰王闻言,忙跪了:"父皇,请恕儿臣管教无方。"
"哎唉,朕何时怪罪你们了?朕不生气,朕反觉得高兴:虎父无犬子嘛。你起来吧,来听听这孩子打人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异常的慈祥,"之惟,你给祖皇和父王再说一遍。"
"是,祖皇。"之惟重复一遍,"孙儿当时说:'你们是什么东西?!我堂堂轩龙朝的圣主和亲王,容得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当心脑袋!'"
"好,好!说得真好!小小年纪便如此有胆有识。昊,你在他这个年纪,只怕还不如他呢。"
兰王只能赔笑。之惟被夸奖得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为将者,杀伐决断要的就是这样的果断;为臣者,梳理政务也需这般毫不迟疑。治理国家也好,拓边杀敌也罢,都要有勇有谋,当断则断,嗯?"
"是,父皇。"兰王复跪。
"昊--"
之惟看见父王膝行了两步,离那明黄衣角更近。只听那和蔼的声音愈发平易:"你这孩子,大有可为啊。"
之惟见父王玄色的衣摆,动了动。
寂静的殿宇里,荡来远远的暮鼓晨钟......
隆隆的心跳,头一次,激越得自己也不懂。
直到祖皇又道:"小孙儿怕已饿了吧?说来,咱们祖孙还难得能这样聚在一处,这就一起进膳吧。"
忙跟着父王谢恩,忽然觉得方才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不知领悟了意境几重。
就这样迷迷糊糊又小心翼翼的吃了几口,如此,玉粒金莼也味同嚼蜡。祖皇动了几下筷子,便说乏了,要他们继续吃,自己却进暖阁内歇息了。
父子二人哪敢当真放肆,急忙草草吃毕。等宫人先端来了漱口香茶,又摆上了上好龙井,之惟这才反应过来:祖皇虽没说让留,却也没让走。
"父王?"在天色已成墨黑的时候,之惟忍不住又拉他。
兰王抿着唇,坐在椅中,一手成拳顶着下颌,一手撑在扶手上,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他随时都会霍然起身。
但之惟却见他已这样枯坐了数个时辰。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黑了去,一轮如钩新月嵌在当空,延伸在其冷光下的是已模糊了颜色的金瓦红墙、紫禁宫廷。四处都是沉暗而静寂的,只有远远的能见左前一处灯火通明,那是值夜大臣的办公处所,灯影下不断的有人在穿梭,想必繁忙,但在殿内,却是连一点动静都感觉不到。要不是曾有内侍进来通报过有臣子求见,父王出去处理了片刻,他甚至都忘记了万方岑寂此间,竟当真是国家的中枢,权力的至高。
兰王看了之惟一眼,墨瞳中的情绪让他陌生--那种锐利得似能伤人的目光,仿佛是决心,又仿佛是......
很多年后,之惟才知那日父王的目光竟是有关"野心"的启蒙。
之惟不由打了个寒战,兰王却拉住他的小手,道:"放心,我一定会救他!现在,先等一等。"
"嗯。"之惟点点头,感到他大手温暖有力。
如此才总算找到了些支撑,忍受这似漫无止境的枯守。静默中,宫人们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去,一一换下燃完的烛。钦庆宫中用的都是龙涎香烛,以龙涎香贯其中,以红罗缠炷,飞而香散,幻成飘尘五彩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