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家里人就说我固执:就好比我十岁那年,看了前人写的《医林纠错》,我却觉得许多书里写的反而是错的,于是就好似着了魔似的,你想一个小小孩童,整天什么都不顾,只忙着剖了无数的兔子、狗,还有猴子去验证,就差去盗墓了......"顾无惜沉浸在回忆中,难得眉飞色舞,"其实,我是去了乱葬岗的,但中途被家人抓回来了。我家虽是杏林世家,在这上面却也还是小心翼翼--啊,我说这个,你不怕吧?"
"不怕。"
听人应声,他方从流光里跳出,猛然想起面前是谁,他又怎能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的"我"?于是,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让神仙也似的人物看来越发像个孩子。
"左右无事,闲聊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君潋伸手拂去落在膝头的秋叶,"心里的事找个不相干的人说说,总好过一个人背着。不知你怎么想,我是觉得,背久了,终是要累的。"
从何时开始的,他也已一口一个"我"?又或许是一直?顾无惜心头微震,终于选择了继续:"从那以后,家父就说我是'不疯魔,不成活'。现在想来大概不错:我这个人,那样的事......若是他老人家还在,必定也还是要这样说的,又说不定,早将我打出门去了......"
说着说着,他忽笑出了声来,清澈的眼中头一次流过某种苦涩,更有执着。
一种伤感和沉重透过那笑传到人身上,仿佛时光轮回中过往的倒影,正欲追究时,思路却被一人的大呼小叫给打断--福全不知何时溜走又回来,衣摆里兜了不少桂子,嚷着:"老爷,你看这些够不?要是够了,咱就回吧。"
"你从哪里弄的?"
福全向不远处努嘴:"就在那边,好多人抢呢,说是比别处的都香都多,只怕真是从月亮里落下来的!"
君潋便拾起几朵观看,顾无惜则又恢复了如常清冷,转头看向那边争先恐后的人群,看着看着,忽然脸色微变,竟飞奔了出去。
待君潋这头反应过来,只见顾无惜已在更是不知何时奔出的兰王心腹的帮助下抬回一人:是个老者,脸上憋得青紫,身上也有伤痕,想是在拥挤中受了伤。
顾无惜也不理会兰王心腹不快的神色,只忙着救治。
君潋还是第一次看他给旁人治病,只见他手脚麻利却又从容不迫,杏色衣袖舒卷间,那老者已缓过了气来。
见人苏醒,顾无惜又仔细看了看,方道:"老人家可要小心了。依我看,老人家你胸阳不振、心脉淤阻,实不宜跟着这般拥挤。"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老汉记住了,记住了。"那老者连连称谢,盯着救命恩人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肯离去。
兰王的心腹们这才松了口气,君潋看在眼中,升起丝讶异,口中却只道:"吴大夫妙手仁心,今日可算见识了。若是有酒,便当为此敬大夫一杯。"
救人以后,顾无惜心情明显好转,也不谦虚,走过来从福全怀中捧起把方才还不屑一顾的桂子,居然笑道:"说起酒来,这个就最好!好香!"
"你是说桂花酿?好提议!"君潋也凑上前来,顾无惜便将那捧桂子送到他鼻边,清香如星火,似倦似燃......
"顾大夫!"却听有人相唤。
"啊。"顾无惜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见刚才那老者竟去而复返,身边还有他老伴。
那老太太走上前来,瞅瞅他:"顾大夫,果然是你!我家老头子老眼昏花的,他居然不敢认你,非要拉我来看看!我就说嘛,除了医仙你,谁还能有这样的医术?!"
她还要絮叨,却被人打断:"你认错人了!"她凝神瞧去,见是几个轩昂的青年,冷眼相对,将她的"顾大夫"和一白衣男子围在中间。
"不会的,老太婆我虽六十二了,记性却不差!以前在无锡的时候,顾大夫救过我儿子的命呢!你说是不是啊,顾大夫?"
却不料--"不,我不是。老人家,你们的确认错人了。"
"顾大夫,你......"她还要絮叨,却被她老头子给拉住:"别说了,别说了,没瞧见那么多人?顾大夫说不是,就不是......"一面说着,一面就将人匆匆拉走了。
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回去,顾无惜舒了口气,一转眸却撞上一双清艳的瞳,波光流转中教人暗自心惊,然那瞳的主人却只说了一句:"咱们回去吧,吴大夫。"
他却不由手一松,一捧残香便撒了一地。
结束了科场之事,轻舟甫踏归程。
船舱中,幽香缭绕,顾无惜移开搭脉的手:"最近可有任何不适?"
君潋摇头。
顾无惜有些疑惑的蹙起眉头。
君潋便问:"怎么,脉象上有不妥?"
顾无惜又细瞧他,方吟道:"此脉乃:断桥秋水柳如烟,孤影空悬天际边。黄落萧索残枝摇,风雨昏兮犹翩跹。"
"你是说:孤雁惊弓?"君潋沉吟。
"你怎知此脉?"
君潋不在意的笑笑:"小时侯闲,什么书都看,《内经》等也曾翻过一翻。"
病人竟与医者同知太素,也不知顾无惜听后是作何想,脸上却没平日的狂傲,只专注看他:"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此脉乃力穷志远,孤高胆寒......"
"不错。"君潋避开他神色切切。
"那......为什么?"语亦切切。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脉象会这样奇怪,而你却总说没事?"言更凿凿,"何以惊弓?何以胆寒?我是你的大夫,我理应知晓!"
"呵呵。"君潋先是笑而不答,然后文不对题的轻叹,"你......还是太年轻了。"
"才不!"他恼,"难道就因为这个,你竟还是不信任我的医术,以及我吗?"
君潋摇头。
"那你为何不说?"
君潋看着他:"因为你也有事没告诉我。"
"我......"
"不是吗,顾大夫?"君潋平静的注视对方惊起、后退,平静言道,"你身上还有桩人命案吧,你又为何不说?"
顾无惜已退至窗边的椅子旁,再无后路,索性坐了下来。
君潋便也不再说话。
寂静中,只听得涛声拍弦,浪花起落。
顾无惜终于镇定了下来:"不错,我是姓顾,顾无惜,人称'医仙'。"月华照在他的侧脸上,莹然流光,听他从容继续道:"顾家世代于无锡本地行医,直到我--只因前次大比之年,我遇见了一个人,从此太湖之滨便再无顾某容身之所。我于是干脆跟他去了京城,他应他的春闱,我行我的医,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一日忽有一女子来找他,我见他神色慌乱,便问他原因,他嗫嚅良久,终于言道那是他自幼定亲的表妹。我愤然欲去,他却不放,道都是为我,他才辜负了这门亲事,而他表妹则因此受了打击,竟随随便便委身于人,如今已怀了身孕,却又被那人狠心抛弃,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他。我心惨然,究竟恻隐或无奈,无从分辨,只得任他安顿了他表妹在旁。他千恩万谢,我却不知该哭该笑,然只要长夜尽头我能于枕间窥他容颜,便又能心无旁骛。"说到此,他清淡一笑,转眸看来,听者却依旧无语。
他不意,反抬起头来:"后来一切我都不曾后悔,为他所做,我情愿心甘。不就是背上杀人犯的名声吗?不就是伸头一刀吗?从答应给他那药,我就已没有退路。我只是没想到:孩子打掉了,大人竟也死了......出事那晚他慌了,问我怎办,我说:我去自首,人是我害死的。他哭了,死死拉住我,我拍掉他手,道:一尸两命皆是我欠下的孽债,我不出首又该谁去?其实还有下一句,但我没说:若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若我们当真是不容于世,那所有的罪,我一个人背。"
一语掷地,铿然有声,余韵随着波涛远远的荡开,四周尽是重叠的响音--
"潋,想那么多干什么?谁说我们错了?"
"潋......一切有我,我挡着......"
"潋啊......"
"潋......"
心头最软处猛的揪痛,喉里热得像要着火,连说话的人都发现了他的异样,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君潋摇头,靠回椅背,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尽量冷硬,"我能否问你句:他叫什么?"
他迟疑了下,深埋许久的名字终于蹦出唇际,如同不想竟在今日昭雪的尘封隐秘--"辛默。"
"辛默?哦......是二甲第十名吧?"
"应该是吧,我也不确定--发榜时我尚在牢里。"
却不料君潋竟冷笑:"早知是他,我便绝不会让他取中。"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样的人品。"君潋淡淡道。
"他人品怎么了?"他大怒:他有何资格鄙夷他人?
君潋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却终没有。
他于是更急,狂怒焦躁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我问你:他人品到底怎么了?"
君潋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那我也问你:你开的堕胎药,是直接给了他表妹,还是给了他?"
"自然是给了他,他表妹又不识字,万一吃错了......"他生生顿住,眸中惊澜骤起。
"那你告诉他要她一次吃多少了吗?又分几天吃完呢?"
"一天一包,连吃三天......"
"那她是在第几天死的?"
"头天夜里......"
"那药,还剩吗?"
"不......"
君潋没有再问下去,船舱里便陷入了窒息的沉默。
"不--"良久,崩溃般的低吼忽然从顾无惜喉中炸开,有什么,雪亮的,刺入骨髓。
君潋别过了头去,眼中有复杂的神色。
而那边,不知何时,低吼已变成了呜咽,仿佛坍塌的世界一片片碎裂,顾无惜人已再次退入了椅内,杏衫下再不是从容淡定,只是颤抖和蜷缩。
君潋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懂了吗?"
他的手指掐进了掌心里。
君潋将手放在他肩:"懂了就走吧。"
他猛然抬头:那温玉般的眸子,他却怎样也望不进!那深深浅浅的波光潋滟,他曾以为能走近了,其实却离得更远!而如今,只成了一浪又一浪的寒潮萧瑟。
君潋也看着对面的眼,黑白二色已凝成了蒙蒙的灰。刹那间,心头像被什么扎过,痛楚袭来,感同身受:这次确是自己残忍。然再痛,却不悔。
对视了会儿,顾无惜终于推落他手,掩面而去。
深夜里,船身摇了几摇,连带着桌上的灯。
然后听见外面有人声,以及"扑通"的水声......
福全睡眼惺忪的走进舱去,看见灯下出神的人:"老爷,还没睡啊?"
君潋转过头来:"外面有事?"
"哦,没什么,他们说是个把毛贼,已被赶跑了。"
君潋点头,侧耳听去,忽闻"飕飕"的破空之声。不及细想,他一把推开了窗户,看见下人们正向水面放箭,便道:"穷寇莫追!你们都停手吧,不要惊扰了旁人。"
"是,大人。"兰王心腹纷纷收手。
水面这才恢复了平静。
不多时,便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吴大夫不见了,大约是不幸与贼人遭遇,恐怕凶多吉少。
君潋望着水上飘浮的几羽残箭,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通报的人便下去了。
窗仍开着,船也开了,月光下粼粼的水波幽幽的向后荡去:
走了......真的走了呢!只是没想到走得这样急,还以这样的方式,还真是......年轻啊......君潋想着,不由笑了笑,嘴角却忽有什么沁了出来。
"老爷!"福全已扑了上去,慌忙擦拭那道蜿蜒而下的血丝。
君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闹大。想强扯抹笑,却觉一阵晕旋,幸好福全遵命没再吵嚷,恍惚间只听见他喃喃道:"老爷,你不该让顾大夫走的。"
不该吗?不,这没错。
你不懂的,如果不逼他走,错的人会更多。
只有这样,才能谁都不再错下去......
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究竟有没有真说出来,只道等从黑暗中再睁开眼时,船已入了京畿水域。
水入云际,云天那头是谁声朗朗清歌一曲?
推门出舱,见秋高天阔中一人策马,漫吟一路,逐一路波浪: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锦衣华服,衣袂翩翩,教人刹那错觉......
直到船停,马驻,那人笑脸相对,一声"先生--"惊起他一时恍惚,这才看清面前矗立的身影:分别不过一月,十二岁的少年竟已有了大人模样,眉目中依稀风采卓然。
还来不及感叹流年偷换,那身影已跃到了身前--竟是从马背上直接跳到了船上,船身摇了下,似也难承这般热切--"先生,先生,你真的痊愈了啊,真的啊!"欢呼雀跃中终又重露原先模样。
"世子。"他笑,任由他扯着上岸。
"先生,好想你啊。"之惟边走边笑,忽眨眨眼,"父王进宫了,就让我来了。"
这孩子!难道竟看出了方才他一闪而逝的失落?君潋不由脸一热,忙岔开话题去:"世子刚才唱得不错啊,绿杯红袖,清歌疏狂,真是长大了啊。"
长大?说者无意,却不知这二字直直撞入少年胸膛,这次轮到之惟悄悄脸红:"先生笑我!"
"哪里!世子这一阕《阮郎归》,的确是歌出了几分旷达几分狂啊。"君潋微笑,话锋一转,"不过,此词乃是词人晚年失意时作,不免有几分沧桑之意,以世子如今的年纪,只怕歌来太过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