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君潋正拂落花瓣的手忽停了停:昊,你真当我是神吗?潋能做此判断都乃事出有因啊。手指不由滑落到了袖口之上:只因我已猜到了那瓶点幽蓝的去向......
一抹苦笑还没成型,唇已被人狂热的掠夺了去,他闭上了眼,一声轻叹便碎在了唇齿纠缠之间。
重阳过后霜降,冷清秋意一日胜似一日。天虽仍高远,却已少了几分当初的明朗,蓝底子上透露出掩不住的灰色来。
之惟告诉了父王成王交代的事。兰王听了,未发一言,便自去了成王府。
之惟于是留在君宅相候,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却仍未见他归来,不由有些心焦。望望对面而坐的君潋,只见他神色如常,教人猜不透他对那事是否知晓,犹豫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你......"
却不料--"该微臣了?"君潋手上棋子就要落下。
之惟忙拦住他:"先生,我还没下子呢。"
君潋收了手--原来竟没一个心思在那棋枰之上。
之惟暗笑,故意轻咳了两声,才重重落下一子。
君潋垂睫凝视着棋枰,见状似乎一怔,随即便笑了:"世子棋艺又进步了,请容微臣好好想想。"
"先生不急。"他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悄悄凝睇于那沉吟的身影,见白衣清寒,在外随意的披了件夹衫,光影流照皱褶之上,恰似一江春水蜿蜒。正心猿意马时,忽见那人抬起头来,他眼波一荡,忙又看回棋盘,这一看不由一愣:"先生,你下在哪儿了?"
"微臣还没下呢。"
"啊?"他忙再细看棋局,终于不能置信的发现棋盘上扭转的形势:方才还成竹在胸的布局竟在刹时倾覆。
君潋看来早知他疑惑,如今换成他假咳连声,遥指棋盘微笑:"世子,你方才那子是不是放错地方了?你本是想放在这里的吧?"
果然!他懊恼的看着自己放错位置的棋子,再懊恼的看着那个莫名其妙反败为胜的人。
君潋笑得好生无辜,懒懒挑眉看他:"可要悔棋?"
烛火一跳,映那容颜如玉,之惟一呆,随即咬了咬牙:"不悔!"
君潋被他咬牙切齿模样逗得差点又笑,却正瞥见少年眸中的某些深沉。淡淡一笑,他不动声色,拈了枚棋子在手:"世子既不悔,微臣可就要趁人之危了。"
之惟目光被拉回棋盘上:"先生可不要把大话说早了,看我如何只手扭乾坤!"
"是是,微臣不敢轻敌。"
之惟听他语中带笑,不由涨红了脸,反驳道:"先生可要小心了!方才连输三盘的人可不是本人!"
君潋不以为然:"方才是微臣大意所致,若我认真起来,连你父王也不是对手呢。"
"先生能赢过父王?"兰王在皇室中素有"国手"之名,之惟自是向非敌手,如今这手下败将却大言不惭,由不得他不信。
"怎么赢不过?"君潋眉间隐隐含笑,"与他对弈十年,总归有输有赢。"
十载流光偷换,面前人影早改,奇的却偏有什么仍留原地不动,影影绰绰,重合入眼前少年执着的眼睛:"可有凭据?"
"凭据?"他想了想,言道,"世子可是清楚微臣武功之微末的吧?"
"怎么?这与下棋有关?"
君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一面轻捋衣山带水,一面扣启光阴之门:"初与你父王下棋,我也确是屡战屡败。你父王便道我是未尽全力,于是就提出以后下棋要有些彩头。"
"彩头?"
君潋两颊飞霞忽现,停了停才又道:"还不是你父王坚持?!我只得答应他:若是以后我再输棋,便要随他学武。"
不提赢了如何,之惟自也识趣不问,只道:"原来父王还是先生的先生啊。"
"才谈不上。"他忙否认,"世子有所不知,其实微臣在家中也曾习过些武艺。"
"哦?"
君潋目光投入纵深秋夜,缓缓言道:"君家百年诗书传家,历代既有名宿大儒辈出,也有不少人因循魏晋风骨,我自小耳濡目染,难免不受其影响。遥想那竹林七贤纵情天地,王谢世家傲情江东,如此种种怎不令人心驰神往?更何况连诗仙太白也尝愿'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若真能一生如此,该当何等快意潇洒?现在想来已然是儿时痴梦,那时却也曾暗发宏愿:要效谪仙人仗剑狂歌游五岳,'倒着接离花下迷'。于是,年少时还真曾请人教过几天剑法......"
谢公宿处今尚在,那时少年又如何?
之惟顺那人目光望去,但见萧索,几茎秃枝寒影与窗棂交错。
君潋似也不堪此秋意深重,收回了目光来,望着棋线纵横,继续道:"但以那时孩童心性,哪里肯真苦练?自然是以追求姿势居多--反正李白当年身携宝剑还传说是未开刃的呢!所以你父王就说我的武功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便非要教我扎实根基不可。可微臣都这把年纪,哪里还肯吃这个苦?他却不肯罢休,终借了下棋这个由头来强迫于我。"
听他语气,似对这"用心良苦"颇有物议,之惟不由笑了。
"不过,我又岂是那么容易教他得逞的?"君潋也微扬了唇角,"自定下了这个'彩头',我便强打了十二分精神。如此下来,与他下棋至今,我的武艺终仍能停留在'金玉其外',世子可想,微臣能输过多少回呢?"
"只怕先生偷懒才是武艺不济的真因吧。"之惟却撇嘴,"以父王那样的盖世武功,只要是肯指点,就没有不受益的。"
"呵。"君潋也不再反驳,只自落子枰上。
之惟于是也重整旗鼓,边下棋边道:"先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学生真是好羡慕先生,不但平时能这样见识父王武艺,还能与他同上战场欣赏其马背英姿!"
君潋听后,只是苦笑:"傻孩子,沙场有何英姿可见?血海刀山只教人担心都来不及。"
"先生是关心则乱。父王战神之名威震四海,我虽没机会亲见战场上他何等骁勇,却也曾亲眼见过他独斗数十高手却毫不落败!试问如此身手,有多少可担心的?"之惟少年心性,不由一阵热血沸腾。
却不知君潋动了眉峰:"数十高手?是何来历?"
"都是御前侍卫,个个真刀真枪!"他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君潋追问道。
之惟便将那夜为救狱下君潋,他怎样闯宫,怎样见皇上,最后又怎样与兰王同闯宫门的事说了。
"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谁都没告诉我?"君潋听后喃喃。
"先生,有什么关系吗?"他只意识到他久久没落子。
"没什么。"君潋良久才捻起一子,放下,又问,"世子,你方才说道有人向你父王射了一箭?"
"对。而且那箭好生奇怪,居然没有箭头!不过父王还真是厉害,一把就将它抓住了!"之惟心不在焉的回答--他只注意到了先生刚才的一着昏棋恰让他有机可乘,脑中飞转百千念头却都只在方寸枰上,后来才知那时自己究竟忽略了怎样重要的机宜--
如果那时,他能抬头瞧那人一眼;
如果那时,他能凝神听那人一叹;
如果那时,他没说方才那番话:
如果那时,他能懂得那人更多......
或许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命运或有改写,天下或有不同......
然而,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那时,他抬起头来相望,并不是因为想问先生到底想到了什么,还是自己猜到了放箭者为谁,而是因为听到了那人的轻咳,"先生,你怎么了?"
"呛着风了吧。"君潋以袖掩口。
后来他才恨透自己的傻:他怎能没注意到门窗紧闭--既无缝,何来风?
接着二人便又继续未竟的棋局,君潋偶尔咳嗽一声,很快便掩盖在了棋子提落声中。
"那箭......当真是直冲你父王去的?"下了几步,没想到君潋竟又问起。
"嗯。"他直觉回答,这才有些意识到对方的不对劲,举眸望去,只见那人修眉深锁,似凝神又似失神,一时竟看得呆了,不解他心思,更不解自己心思,半晌只嚅喏出句:"......先生,该你了。"
君潋忙落子。
之惟发现他竟没去提子,这样一来,己方顿时胜券在握。奇怪心底却无方才之兴奋,他反指指自己本该被吃的受困棋子,提醒道:"先生,这里啊。悔不悔呢?"
君潋未答。
烛火明灭,之惟见他顺手以剪拨了两拨。火苗陡长,光亮映进那无限瞳心,刹那间便碎在了那幽深旋涡,打着旋儿陨落,如同某种不死不休的纠葛。"先生......"凝眸良久,他忽觉口中问句多了几分沉重,"悔不悔?"
君潋终于望向他:"不悔。"
落棋无悔。
于是,终成定局。
之惟大获全胜。不知怎的,却有一丝惘然久久的嵌在少年心底,他看那人起身离座,打开了书房的门。一阵秋风登堂入室,凌乱那如雪白衣,那人却反又往前走了两步,背倚门框抬头望着天宇淼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他身前,淡淡的,月光疏落,早错过了寒塘藕花影,只照见满池残茎纵横,难续月下香--惟余秋凉罢了。
听见他又在低低的咳嗽,之惟发觉他的夹衫落在了椅上,忙站起身来,手触到那袍子,却又迟疑:怎给他披上呢?他还不及他高,怎够上他的肩膀?何况他还背贴着门呢,又怎样近得他身旁?
不知究竟是哪个念头牵绊了自己,他的手按在那椅上,久久,却始终提不起那轻轻一件衣裳。
那......那就等他转过身来,等他一转身,他就将夹衫送上!一定!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心跳隆隆而起,期盼着期盼着,那人却径直走出了门去。
他一怔,赶紧跟上,却见那人已步入了卧室。
门扉掩上,教他至今记得那一瞬心底的滋味--似怅然、似空虚,又似凄凉--可是因那一句"悔不悔"?当时他无从说清,直到许多年后自己也看尽草如茵、松如盖,方才懂得:有些事竟是要一辈子计较思量的。悔与不悔,各自用去一生各自见证。留给他的,惟有一份馨香......
然而几个时辰后,他却的确是悔了--
兰王是夜深时回的,一回来便见之惟趴在书桌上睡着,怀里团了件衣裳。他一扯,少年便醒了,道先生已回了卧室。他便拿起那人的夹衫,也往卧室走去,却见室内仍透出晕黄灯光。还没睡啊?想这懒人竟肯守侯,心头一甜,他无意中低眉看向手中衣物,念他芬芳,却--
"潋!"--已推门而入。
那头之惟也听见了他惊呼,忙奔过来,却见父王抱着昏厥的先生,夹衫滑落于地,几点殷红从袖口内面透露出来--他竟没有发现!还来不及追悔,心潮便埋没在了父王传唤太医的焦急声浪里。
晓来谁染霜林醉?
那一年的红叶据说艳得希罕:一夕白霜后,京郊山峦竟都赤霞染遍,一时间竟是满眼霜色红无数。然此美景却也引来了不少议论,言说此乃上苍降异,恐有变数。
九月初一,仍在天坛的圣上忽然颁旨:停本年秋决,以祈为圣母皇太后纳福。
朝中纷扰却半点难入此方岑寂,香烟缭绕中,之惟只见父王双手合十,虔诚祝祷:"佛祖有灵,弟子昊诚心祷告:愿以我身代他身,愿以我命续他命,只求他能健康平安......"
后面的言语已经轻得要用心去听,只求上苍也能听见这泣血祈望。
之惟在旁默默看着。自那日先生突然昏倒后,兰王便急召了太医诊治,然太医来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因太过操劳,又兼饮食失调,所以才会生不适,如能将息得当,相信定能好转。然而之惟却只眼睁睁的看着先生吃下了许多药,却仍旧缠绵病榻,后来竟至每日呕血。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三七等吃了无数,却也难止那血丝蜿蜒。眼见那人日渐委顿,一天之中竟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兰王忧心如焚自不用说,广求天下良医的同时,向来不信鬼神的他竟开始频频出入寺庙,最后索性在君宅和王府都设下了佛堂,****屈膝膜拜。
君潋醒时知道了此事,轻刮兰王鼻尖,轻笑他傻,言道生老病死岂能强求?
兰王却一把抓了他手,只一句话:"与卿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君潋笑得甜蜜而凄楚,凝望他良久,直到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睡便睡到了九月这日,此间无数晨昏,兰王空对床上人影,案上宝相,两者都不言不语,徒留人绝望心碎。
兰王向着佛像深深叩首下去,起时光线正照在他脸,那般枯涩无光。
之惟不由心头绞痛,正想出言安慰,却见有人推门进来,见了兰王,嘴唇动了两下,却又迟疑。他便问:"怎么了?"
兰王也转过头来。
那下人声音是抖的:"王爷,老爷......老爷他......不好了!"
兰王噌的就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奔到门口时,竟被门槛重重绊了一交。
"父王?"之惟惊呼刚刚出口,便见他已爬了起来,旋风一般的冲进了君潋房里。
房里一片混乱,君潋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体猛烈的痉挛着,片刻便是一阵,太医们有的在用金针刺穴,有的则忙不迭的将装满了冰的水袋贴到他额上。之惟看着一阵发憷,兰王早已上前将人紧紧的拥在了怀里。
"潋!潋!"他不停的大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急促的喘息,以及烫得灼人的温度。病骨支离已不盈一握,却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波又一波的剧烈抽搐,只把他的心也给扯碎。
"王爷,请王爷稍挪......"一个太医还没说完,兰王已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冰袋,紧紧的贴在了君潋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