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惋惜的望着地面,说道:"你这样作甚?我这都是自找的:像我这样的人,跟了这家跟那家--看他盖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什么样的盛衰没见过?自己难道还会去奢望长命百岁不成?平王倒了台,我这样的棋子不是等死便是易主--相比其他人,你那位王爷算好的,至少他不但给得多还肯安排我也走,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怪只怪我命不好,兴许天生是个恶人,做不得好事:世子拖着我跑,追兵在后面放箭,我把他拉进了草丛,自己偏没躲过流矢......呵,其实也没什么,谁没有那一天,也就是早一步,晚一步......"说着便又咳,瞧见他凝起的眉心,便笑了,"你又是作甚?我都不怕死得难看,难道......你嫌?"
"离若......"
第一次啊,他将这个名字唤得缠绵,第一次不知道该应该嗔该讽该怨,那便仍是笑吧,却为何一勾唇便觉什么扑簌而下,是胭脂还是别的什么弄花了娇颜?罢罢--"你嫌的哪门子?我又不是李夫人,遮遮掩掩怕将来入不了谁家陵阙。"一缕芳魂归何处,哪敢想,哪敢言?却不料--"哎,你怎么哭了?"一滴投入,惊澜乍开,要如何描绘这心底的抽痛、狂喜、凄凉、雀跃?
"啊?"经她一说,君潋这才触到自己脸颊:一丝潮、一点软、一滴寒,从未在甚至那人面前留过的男儿泪,原来竟也是这样不听使唤,如同早也不在了控制的心跳,那般跃动,是从今日、那天,还是......初见?
"够了够了,再多就不是为了我了。"离若伸指拂上他颊,轻笑,"你这玩意儿本就精贵,肯给我这一滴,我已够了。"
竟是笑得这般透彻!
说得没错啊,泪少不因情薄,只因心太小太小,容不得太多太多太多......
你是佳人独遗世,我却不是汉皇思倾国。
"呀,叫你别再哭了,你怎还......"是该喜还是该恼,哪里想到这仅剩的片刻光阴竟是用来哄他的,那自己这颗心儿又要谁来平复?不禁冷笑了一声,"我说够了便够了,不要你把属别人的那份也拿来施舍我,更不要你替别人猫哭耗子。"
说话间,见那人已擦去眼泪,淡然展了笑容,心内不由一阵欣慰复辛酸:这人......这世上怎就偏真存了这人,懂得,却又求不得。
他怎会不懂呢?凋零的花也有它自己的香,怎样的结局也都是自己走的路:在箭上涂毒的那个,不过是因志在必得容不得差错,见神弑神见鬼杀鬼,当真能说是针对了谁?而另一个莽撞搅局,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本就是谁能左右了谁去?可为何,想得通也还是那般痛,什么东西终归回避不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谁,谁之过?!
"既然笑了就不许再皱眉。"她咳嗽了声,强笑,"浮生常恨欢娱少,且含笑对今宵吧。今天可是离若的好日子,但瞧你这贺礼送的......"
却对上他仍盈珠光的眼--"那个不算!"
"呵?"她可承不起他再多赠一颗,再多她就会误会,就会以为......
"你还想要什么?"什么在他眼中流过,"告诉我。"
一时错愕:那......是什么?不是吧......"我想要你......"眯起眼,笑得可还如以前般媚以前般娇以前般拒着又迎着?呼吸已经近在咫尺,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让他的气息凑近再凑近,可为什么就是舍不得闭呢--哪有睁着眼做梦的?仿佛已能感到那份柔软,她看到他也仍睁着眼,那微澜的眼波,往事刹那重叠--
原来,竟是真的!他竟也记得那日呢,那****没能落下的吻,她没敢放下的真心,原来他竟真是懂的!原来那天她没看错:他竟也在期待着!原来现在她也没看错:他眼中那是......那......是......那就是呢!
清泪,顺腮而下,她却偏过了头去:"贴那么近干什么,报复我当年欺负病人呀!"顿了顿,转过眼来,她对他轻轻笑开:"我想你记得我就够了,可不要记得太深,不要记得太牢--人生里记得越牢的事往往都是越悲伤的。我只要你能记我如首曲,高兴的时候拿出来吹吹,或如首诗,感怀的时候信手翻翻,就足够了。"
呵,不肯告诉他的,说是出嫁,其实也有她的一份私心:就是要和他扯上关系,就是要与他这般纠缠,不管是会让他头疼还是烦恼,总之,就是哪怕是让别人的嘴来提醒,也要他记得,记得......
一首曲会否太轻,一首诗会否太淡......一生唯一知己红颜,"君潋不会忘离若,永远。"这份动容,她可懂呢?
怎会忘呢?我会记得初见经艳,记得授笛纠缠,记得昨夜你追来明山,掀了裙子就跳上马车,一边喘气一边说:"糟了,你那学生好象发现什么了,可别引人追过来......"话还没说完,正巧马车一个颠簸,你就那样跌在了我怀里,没想到你的脸竟比我的还红......我还会记得,你逼我和碧儿先走,而自己去引开之惟,分手时你掀开了马车的窗,对我笑着笑着一直笑着......所有的一切,现在才知晓,抑或是现在才承认--唯一允过下次的,唯一许过来日的--那原来,是心动啊......
永远?呵,干吗也说这个,好象那些个甜言蜜语的公子哥,那她可不可以得寸进尺?想着,觉得身子已比方才更倦了,离若抬起眼来:"还有......我想要你那管笛呢。"说来可笑,始自第一次的纠葛,总也难以割舍。
微一怔后,他点头:"可惜没放在身上,我给你再做一管。"
片刻沉默,她也点头:"好啊。"
一笛不能赠二人,但可以做管新的,专为她,不是吗?
如此,此生便再无憾了......真的。
只是有点小小的惋惜,不能现在便听到那笛声悠扬,若有一曲高山流水,这没有新郎的远嫁才不显凄凉吧......还好,只是很小很小的惋惜罢了......她笑笑的想着。
渐渐的,身体冷起来了,眼皮也重了许多......可是却并不悲伤--是谁,谁的怀抱这样温暖,是被谁这样紧的拥着--
是你吗?我的君郎?
这便是离若的洞房花烛夜吗?
真幸福啊......
就是,有一点点累,就一点点......真的......
那么就此别过吧--
呵,对了,忘了问你一声:若有来世,你可愿真的......娶我?
"君郎......"微笑里,花已谢了。
吻,轻轻的落在了那冰凉的唇上,仿佛......承诺。
君潋在屋里待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出来时,天边仍还是残阳如血。
"先生......"之惟走上前去,想说什么,却终是低了头。
君潋便扶了他肩:"碧儿没和你说什么吧?"
他摇头。
君潋望向那默默流泪的婢子,她也抬了眼望他,看了眼,终于明白了什么,"姑娘!"喊了一声便冲进了房去。不一会儿,房里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先生......"之惟只觉头皮发麻,心里不知是难过是愧疚还是恐惧。
君潋没有看他,只说:"世子跟微臣去趟西山吧。"
他没敢多问,只注意到那人的容颜苍白。
一直到了西山,大约是奔波的缘故,之惟才见他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映在一片青青翠竹中却又透露出某种惨淡来。
君潋一直没有说话,更不解释,仿佛一开口便会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之惟只听得到他砍削竹子的声音--珍贵的湘妃竹岂是哪里都有,但别处也自有各自的一方苍翠,一样值得观赏珍惜,也一样可以拿来做笛。而这其中,西山"金镶玉"竹也算得上另一种极品。于是他能想到他此来的目的。只是没想到离若在那人心中竟会那样重。也许,在这刻以前,谁都没有想到。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但在春天,朝日长季节走,此刻天空也仍透着份明亮,就是霞光太艳,照得每个人都带着层橘红的光晕,显了几分朦胧。
之惟不禁转眼望向四周,竹林之外可见兰若耸立宝殿巍峨--他们正身在西山的卧佛寺内,只是却非来拜佛。风中飘来声声佛号,听不真切的救苦救难阿弥陀佛,他却忍不住勾了唇角,有几分讽刺的想起入寺时情景:方才他二人要入寺,却被知客僧给拦了,言道今日寺中接待贵客,烦请改日再来。再问才知是朝中几位权贵夫人前来寺中参禅赏花,不让外人进入。不由忿忿,这般趋炎附势,谁还怕了谁去!刚要亮身份,却被君潋阻止:"世子若这般以势压人,又与旁人何异?"他听出了他语中难得不掩的嘲讽慨叹。只见他笑了笑:"请小师傅代问方丈一句:寺中佛像可都是石头雕刻?"知客僧下意识的"恩"了一声,虽不解还是跑了进去。待再出来时,已跟来了老方丈,"老衲惭愧,施主请进。"便将二人迎入。他还不解,可见了君潋的神色又哪敢多问。这时,旁边倒有一人轻笑:"石雕的佛像可也都是铁石心肠?"他看到那人是跟着方丈一同出来的,方丈对他态度恭谨,于是对他出言解惑也无感激,更何况他的目光还时时停留在君潋身上。幸好君潋也未要方丈再接待,径自入了竹林......
走神时,君潋已经忙完,他看到他手中完成的笛子:碧青的笛身,却在两边都镶嵌了金黄色--这便是"金镶玉"竹的特别--精致而华丽,没有斑斑点点,许是点点斑斑都藏在了人心间。
君潋将笛拿到了唇边,顷刻间便荡起悠扬的笛声:仙乐飘飘,可能飘入天尽头香丘中?伯牙碎琴,子期何在?怕只怕,红消香断,唯见血痕......于是只两声,他便收住了,眼神中有着几分寂寥。
之惟无端被那眼神刺痛,径自就往外走,听得见身后不急不徐的熟悉脚步声。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他抬头一见,暮色掩映下铜钟悬挂--原是寺院的钟楼。微偏过脸,他看见白衣一角仍在在远处,顿了顿,便走进了楼里。
仰望洪钟巍峨,远远飘来数声清磬,佛门净地,他却仍平复不了扰攘的情绪:来此至今那人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他会在外面等他吗,还是已自行离去?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那人心里有父王,甚至有了离若,那......他又可曾落在过他的波心?那人,不光是那人,这世上可曾有人将他之惟真放上心去?就像是昨晚......依旧是不敢深想的--幡动,风动,心动?是自己太聪明,还是太多心?
想着,他一拳捶在了钟上,铜钟发出低低的嗡鸣。
"呵--"忽听那边传来清脆的笑声,"它响了下,娘,你听!"
他注意到对面钟沿下奔来的粉色裙幅红色绣鞋,都是小小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娃儿。
只听那头奶声奶气的又道:"娘,你进来看啊--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没听见她母亲回应,她便跺了两下脚,又唤:"娘,你来看啊!"
也不知她母亲去了哪里,只是不见回应。又听她叫了几声,之惟终于忍不住走到了钟那面去,面前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一头长发乌黑发亮,大约三四岁年纪,见了他竟也不认生,只眨着眼睛盯着。
他便笑道:"你娘呢?"
"刚还在外面呢。"说着,便往外瞧。
之惟早看过门外没人,心道:也是个被大人丢下的呢,随即又觉自己这想法未免刻薄,便俯身微笑:"大约是你娘没见着你进来,反去寻你了吧,咱们就在这儿等等,好吗?"
女娃儿点点头,对他抿唇笑了下,小小年纪便体现出几分家教来。
他想起那些前来礼佛的贵妇,心里明白了几分,随口便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了,非找你娘来看?"
女娃儿笑笑,指指钟上某个图案:"这个。"
他看去,见是一朵莲花,正要开口相告,却听女娃儿脆生生的说道:"莲花,是吧?"眼中颇有些骄傲的意思。
他恍然,不由笑了:"说得对!"看着雪白的小手指向古铜色的花,心中无端竟添了分柔软,他蹲下身,道:"想不想摸摸?"
女娃儿偏着头笑,以为她不明白,谁知小手已攀上他颈:"多谢大哥哥。"
他笑出声来,抱起她,她咯咯笑着,两只小手都扑到了钟面上,都似要抱了满怀莲花。
"大哥哥,这上面是什么字?"
他抬眼见是梵文,刚要说不识,却听那女娃儿说:"大哥哥,让我猜猜好不好?"
转眸对上双比水还澈的眼,心念电转,他与那银铃笑语同时出声:"普渡众生。"
云落波心,惊鸿一瞥间扭转的宿命......
只是当时并不知情。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忙回头,却见一少妇,清丽的容貌,婉约的风韵。
"娘--"怀中女娃儿已要扑过去,他忙放下她。
少妇抱起女儿,对他点了点头:"小女顽皮,劳烦公子了。"
"不碍不碍。"
"娘啊,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云儿找你找得好苦!"女娃儿道。
少妇的眉间拢起淡淡的愁烟,回答:"娘刚才好象看见你舅舅了。"
"舅舅?"女娃儿的眼睛亮了,"在哪里?"
少妇摇头:"没找着,许是看错了吧。"然后便对仍在将"舅舅"当经念的女儿道:"云儿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啊?"
"恩!有大哥哥和我玩啊。"小人儿的注意很快被转移了,"娘,对了,这口钟为什么不响呢?"
"傻孩子,这钟是要逢年过节,或是圣驾亲临、王公瞻礼时才会敲响的。"
"哦--那敲了干吗呢?"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