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系列
题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之一
少年
那一天夜里,英明神武千秋万岁的兰王昊病了。
当然,他自己是不肯承认的,只是一点点头疼,一点点鼻子不通和一点点发热而已。所以,虽然有些个难受,他却也还是坚持躺在原位,坚持不叫人,尤其是枕边那个人。他做的,只是把紧箍着自己的那人的手臂放回那人自己的被窝里,然后,又把那被子往上提了提。做这一切的动作都很轻,所以,那人一点也没醒,黑沉沉的秋夜里,听得到他绵软均匀的呼吸。
夜凉如水,他望着身边的人,十九岁的翰林,脱下官服像十七,再脱......就像十五,想着,脸就悄悄的热了起来,幸好夜黑,看不见他的傻笑。勾着唇角,他慢慢伸出手臂,想反过来去揽那身躯。被中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个翻身向里,锦被丝滑,一滑便滑出了他臂弯去。
笑容于是就僵在了脸上,他,有一点点生气: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啊?居然这样还能躲!也有一点点懊恼:早知道就不同意分被窝睡!随即便有一点点庆幸:不过如不是同意这样,他堂堂亲王只怕连这床都爬不上来。然后更有一点点后悔:他堂堂亲王居然会跟他怄气。
居然!
不就是一截藕嘛!啊不,还有几粒米......不知道是什么米......他也学他样翻过身去,不过是冲外,反正不是一般的米!恨恨的想着想着,忽然却又惦记起了某些还煮在锅里的东西--要不,要不还是下去看一眼吧?万一......万一再烧起来,虽说这次已经很小心,但......算了算了,还是去看一眼吧--要是还像昨天那样的话,就早早自己扔掉,至少别再让人发现......
沉吟良久,大计终定的兰王本应是霍然起身,即刻行动,但......还是终于只是一个翻身,也冲了里:头好晕啊,好困......还有,旁边那个人的呼吸声怎么可以一直都这样均匀?匀得让他也再支持不住,只得......昏昏睡去。
秋夜的风吹进帐来,带着丝丝莲叶的香气,淡淡的,萦绕进人梦里......
少年的梦,总是很美,也总是很短。
来得快,去得也快。
又一次梦见那片水了,然后就换成了那一片天,碧蓝的,都是清澈而遥远。水里,天下,玉色的茎杆绿色的叶,淡粉、淡黄,还有净白上偏染的一点红艳......明媚的,清高的......一季好放,转眼间便冷了霜色,秋风里,一瓣一瓣的滑落到水面上去,有的飘来,有的飘远......
淡淡的香,悠远的,也是青涩的,带着甜,也有着丝苦--
舍不去的芬芳。
割不断的眷念。
蓦然睁眼,知道又是一场清梦难再。
翻了个身,返回现实里来。
幔帐低垂,鸳鸯锦被。
夜依然是凉的,身上却是暖的,于是,心也终于跟着暖了起来--知道自己睡相不好,所以,身上的被子显然是被人拉过的--拢得高高,裹得严严--被呵护的感觉。而做这事的那人就安静的睡在身边,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潮气,一直氤氲到了自己脸上,轻柔而温暖。
就在那一瞬,忽然觉得......幸福。
--原来,幸福离自己......并不远。
望着枕边人,十九岁的少年忽然微笑着坐起身来。
在这两天以前,福全一直以为自己挺幸运。
虽然,的确,他的主子只是个不起眼的翰林学士,而且还有越混越小的危险;并且,这位翰林还有点穷,而且他也看出了这才是那清官生涯的开篇。
但是,他就是喜欢。
他喜欢每天看着他的主子平平淡淡的出门,再平平淡淡的回来,平平淡淡的吃饭、睡觉、读书、写字,也平平淡淡的对每一个人微笑,包括他这个下人和那个王爷。
他喜欢看他迷迷糊糊的睡过头,迷迷糊糊的做他的清官,迷迷糊糊的对吃也不太在乎,对穿也不很在意,似对世间一切淡然,最后,迷迷糊糊的陷入一场爱恋。
爱恋,和那个王爷。
他知道外头是怎么传的,他们是不知道罢了,他总是这么想,当真像他样看了快一年了,也没有什么啊。只是觉得美满,觉得这样下去很好很好,好到会想到一些例如"白头偕老"之类的他说不太好的语言。
不凡,却又平凡。
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就奢望能永远。
而他福全自己本也是个怕麻烦喜平静的平凡人,所以,作了这小小君宅唯一的管家,同时也是唯一的门房、杂役和厨子,他觉得并不赖。
直到昨晚。
昨晚他本睡得挺早--因为那个王爷来了,所以他这下人就省去了很多照顾人的麻烦。本已为会是个迷人的夜啊......却不料,睡到半夜,他听见了不寻常的响动。揉揉眼睛起身,他警觉的摸向声响来源处--厨房,见到一条黑影,正在......
莫非是投毒?他走近两步,自然是没灯,借着月光,只见那人果然正在揭开锅盖,然后只听扑通一声,果然把什么东西投入了锅中--不过,这个"毒药"似乎大了点吧?足有一尺来长,三寸来宽,手臂般粗细,也恰是手臂般形状--好像,似乎,应该是样吃的......
像是一节藕!他再上前一步,果然是节藕!不,确切的说,是一整节藕!狐疑的,又往前走了两步,他巴在窗下,恰见那黑影抬起头来,这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居然是那王爷!
万般惊疑加好奇,他捂着差点惊呼出声的唇,定睛再观:只见兰王千岁先是施展绝世轻功成功避过由于投入太猛而从锅中激起的水花,然后又迈开凌波微步,在小小的厨房中左溜溜右转转,直到终于......寻得锅盖一个,这才凝住身形。
因为身法太过迅捷,动作也是眼花缭乱,在外面偷看的人已觉得有点头晕,但好奇心驱使下,仍在强自坚持:却见持盖在手的兰王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站在锅前,拧眉。
他便也跟着瞥了锅里一眼,只见小半锅水中,一节莲藕漂浮,旁边散落着无数白色的星星点点--是米。
他不是很明白。
显然兰王也不太明白,只见他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他见他突然出手,出手将那节藕捞了出来,然后,果然,被开水烫得眉头更紧的拧了起来。
那头兰王也顾不得烫手,皱着眉,仔细端详手中物事,有如研究作战地图,然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继续研究。
也不知研究了多久,反正是躲在窗外的人已经坚持不住开始打盹,正在这时,却闻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是烟!顾不得许多,他忙冲了进去。只见斗室云遮雾罩,看不清那玉树临风身影。
"王爷--"刚开口,嘴就被人一把捂住--"别喊!"--他总算见识到了那传说中的绝世武功。
他忙拼命点头,那人放开他。他赶紧一个箭步直奔炉灶,熄灭炉中烈焰。又一阵黑烟升起后,终于烟雾渐渐散去,他看见灶上烧得焦黑的罪魁祸首--那口烧干了的铁锅--这可是家里唯一一口铁锅啊!他有些心疼的想着。
兰王却显然和他注意点不同,此时他正忙着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于是一见他转过身来,他便立即背过手去,冷冷道:"这事不许跟人说。"
"是。"他答应着,知道更不能问,于是心里只去思考明天要拿什么做饭。
兰王显然没注意到对方的一脸悲戚,仍背着双手,犹豫了下,忽然问道:"福全,你......你知道......那个......那个怎么做吗?"
他抬头,复摇头。
"就是那个......藕里面放米,然后那个......大概是煮啊煮的那个?"兰王倾身向他,面目和蔼。
他仍摇头。
于是兰王只好重新挺直了脊背,冷了脸:"好了,你下去吧。本王回去睡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出门时,他瞥见他背在身后的手中"藏"着的藕节。
终于忍不住,蹲在厨房里,偷偷的笑出声来。
第二天白天的时候,他去买了口铁锅,为了保卫这讨价还价半日才费劲扛回的宝贝,这天的半夜,他又一次守在了厨房外。
月黑风高时分,果然,那黑影又一次潜入了厨房。
不过这次手法显然高明了许多,他见他竟然知道把藕横切成两端,然后从藕洞里把米塞了进去,边塞边拍打着藕壁,如此,果然能将米灌满振实--除了因为天生神力,所以拍打的力道掌握得不太好,教那藕壁看起来有一点点残缺,有一点点......糟。
不过做的人显然是管不了这许多的,眼见大功告成,便忙将藕扔进了一锅满满的水里--看来连此也是吸取了教训的--然后,盯着水面,看见米果然没像昨晚那般全漏出来--只是漏了一半而已--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于是,盖上锅盖--当然盖盖以前也仍没忘了施展下蹁跹轻功一番寻觅,不过用时也自比昨夜少了一些。
再然后,望着那锅,屋里屋外的二人忽然都有点疑惑:下面,该怎么办?
煮着?那要煮多长时间?他想,果然见兰王也在皱眉。
那......看看再说?他又想,便见兰王掀开锅盖看了眼。
没有任何改变。他看后想,于是见兰王索性抱臂凝望。
不会要一夜吧?他不由苦恼,正在此时,忽然听见里面的人打了个喷嚏,这才注意到这位王爷大约出来得一是小心二是急,竟是没穿上衣。清冷的月光下,那古铜色的肌肤上看得见点点暗色的印记,是谁提了画笔偷将淡墨蘸......
正想得暧昧,只听里面又"阿嚏"连声,终于,打喷嚏的人支撑不住的掩着口鼻走了出来,向卧室走去。
那......里面要谁看着?他看着炉中赤红的火苗和锅上升腾的涛烟,踌躇了会儿,还是认命的走进了厨房去。
窝在灶前等了会儿,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莫非又回来了?忙站起身来,没料见到的竟是白衣少年清浅的笑容--"老爷?"
松松披着的白色外套下显也是什么都没穿,少年一手捏着领口,一手去掀锅盖,这一掀,没防水汽一下子就喷上了裸露的肌肤,于是手臂上、腰腹处瞬时便红了一片。
"老爷,你没事吧?"他心疼的看着那烫红了的雪肤。
"没事。"少年的耳根已然红了,匆忙掩住身上,脸上忍不住露出吃痛的表情,却仍没放弃的又一次揭开那锅盖:一汪水中,一"舟"沉浮,满"池"星点。
还是漏出来不少啊,他也凑上去看,然后惋惜的想。却见他主子淡淡的笑着,眼中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只听他笑笑的问:"福全,你知道桂花糯米藕怎做吗?"
原来!这就是"那个......藕里面放米,然后那个......大概是煮啊煮的那个"啊!终于明白了的他却摇头:"小的不会做,那是个江南菜,小的是北方人。"
"没关系,那你这次就学着点好了。"少年边说,边将外套套好,显是要正式动手的样子。
"是,老爷。"他忙垂手站到他身侧,虚心求教,却不料--"福全啊,你先把锅里这些倒掉吧。"
"好。"
"福全,你知道他把没用完的藕藏哪里了?"
"老爷,我拿给你。"
"居然没削皮呢。"
"老爷我来。"
"哦,还有糯米--那家伙,用的该不是大米吧?"
"就在你手边,老爷,王爷刚用完。"
"哦......这个......福全啊,你刚才见他是怎么把米灌进去的?"
"这样......"
"哦,你学来我看看。"
"好。"
不一会儿,灌满了糯米的两段莲藕便在他手中诞生。不沾阳水的纤白手指接过去,"这样的啊。"素净的白衣映出少年清盈盈的笑,"昨晚就见他忙了半天,今天果然就长进了。"
居然!原来昨夜这家里就没人在睡啊!他有点好笑的想着,不知为何,心头就染上了分甜意,一下子睡意全无。
"还有,福全啊,牙签在哪里?"
"我拿我拿,老爷你等着。"来了精神的他忙去翻箱倒柜,一点没在意原本是谁信誓旦旦奋袖出臂,又是谁本该垂手侍立作壁上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