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之惟重又昂起了头来,"平王的世子教我揍了个大包,他们家老二老四都被我踢倒了,成王家人最多了,但我也没少揍他们......还有汝王的小弟,嘴最坏了,他最爱瞎说,我就打他最重!"
"瞎说?说什么了?"兰王刚一开口便后悔了。
之惟低下了头去,屋内一阵尴尬的沉默,直到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笛声,之惟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君潋已经走了出去。
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朝屋后看去:屋后与后府相隔的墙边便是一片竹林,那吹笛的人怕已隐在了那翠竹深处,绿波涌起之时,寂寞的笛声恍若宿世前尘。
也不知为什么,听了那笛声,之惟的心里竟宁静了许多。
"王爷,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封您为大将军王,就要领兵出征了!"这时,冯啸奔了进来,满面喜悦。
一听便知这次与父皇的对峙终以己方胜利告终,兰王脸上也溢出了喜色,只是尚能掩饰,对冯啸道:"快去准备准备吧,一会儿跟着我进宫听封。"
"不,王爷。"冯啸的神色却黯淡了下去,"末将此次不能随王爷出征了。"
"怎么?"
"皇上刚颁的旨意,让末将统领西营的城防。"
"什么?"饶是兰王聪颖也猜不透皇上用意:不让冯啸随军出征自是砍他左膀右臂,但又调他管京城防务,岂不是将京城东西两营的整个关防都交给了自己?这到底是恩是威?
"王爷,皇上和诸位大人还在宫里等您呢!"冯啸道。
"知道了,我就去。"兰王说着,却没从之惟床前动身,轻轻的摩挲着他的乌发,似乎有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到不多会儿,兰王妃也接报来到中府。
兰王妃因着她娘家的事,仍未和兰王和解,一进来,只冷冷的行了个礼,便向之惟处走来,一见他惨状,便掉下泪来,然后深深的看了兰王一眼。
唬得兰王急忙站起了身来:"宫里有事,父王先走了。"说罢,便匆匆的走了,伴着他远去的脚步,忽有细雨天降,满院清寒。
兰王妃连他的背影也一眼不看,只盯着之惟落泪,弄得之惟心里又慌又暖。
好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哭泣,拿起侍女奉上的药盒,小小的盒子里装的是疗伤的圣药,稀世的奇珍,兰王妃温柔的用手绢擦拭着之惟的前额:"孩子,忍一会儿,母妃给你上药。"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母性的担忧让她的眉峰凝结着菲薄的愁烟,之惟看着,早已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只是心上的呢?
外面似乎仍有笛声飘扬,忽高忽低,却从未停歇,辽远得像是天边的一带清风吹走了许多的疑惑,又近切得像是身旁的一缕幽香冲淡了无数的惆怅--只是那吹笛的人呢?
"母妃,你有没有听见笛声?"模糊思睡时,之惟问。
"有吗?"兰王妃在渐响的雨声中反问。
竟是幻觉吗?沉沉睡去时,之惟做了个梦,梦里幽兰泣露,愁雨纷纷......
之惟没料到自己的梦境竟会成了现实。
他刚刚好转,君潋却病了,突如其来的高热使他昏迷不醒,而心急如焚的兰王也不顾军务流言的守在了君宅。
等之惟得到消息,不顾母妃阻拦而赶到君宅的时候,君潋刚刚脱离了危险,仍在昏睡。之惟也不敢打扰,隔窗看了两眼,看见里头那人形容惨淡,憔悴横生,心头顿时一片凄惶。待又问了大夫两句,听说他的病是受风寒所致,再加上愁结于胸,血气淤滞,这才演进得如此凶险。之惟听了,心下惨然,方知那日笛声并非幻觉:怕是他的先生为他在外面淋了多时的雨吧?可母妃那时那话又是何意?照理身在王府的她不应是最后赶到,那样悠扬的笛声她也不该没听见......
正想着,却忽觉一只大手放在了他的头上,之惟知道是父王。
"你先生已经醒来过了,不用担心。"话虽这样说着,之惟却见父王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下颌上的青髭也隐约可见。
"父王也是。"于是他懂事的说道。
兰王勉强笑了笑,忽然问:"之惟,你恨吗?"
"嘎?"
兰王看着之惟因惊讶而瞪圆的眸:"跟父王说实话:你恨你先生,或我吗?"
之惟忙摇头。
"真的?"兰王摸着他头,目光柔和而深邃,却让之惟不由自主的慌张,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天家的不怒自威。
之惟只好实话实说:"对先生恨过,现在却不恨了。对父王,从来没有过恨。"
"为什么呢?"想了想,兰王又补充,"是因什么而恨呢?"
"之惟喜欢先生,而别人......不喜欢。"
兰王有些惊讶:"那应该去恨别人才对啊?"
"之惟也不知道,其实之惟也不是全恨先生,之惟......之惟只恨自己喜欢先生。"一股脑的将心里话全说了出来,之惟觉得舒服多了:原来爱与恨的边界竟就是这样的一念之差,许多的纷扰情愫也不过是因得不到回应和赞同。
兰王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就笑了,灰暗的神色里居然瞬时就添了许多光彩:"原来是这样啊。"他看了看之惟:"真不愧是我儿子!"然后便望向了远方,好象是在回忆遥远的前尘:"潋这个人啊,还真是教人又爱又恨......"
"你别看他表面懒散,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苦,好的坏的,他只不肯说。"兰王轻叹着,眼中满是迷梦般的深情:那个固执的傻子,为什么总爱如此掩饰呢?还是他已将心藏得太深?他总怕别人为他担心,却难道不知这样郁结的结果才真真吓掉了别人半条性命?
"所以他也没什么朋友,当官也总是爬不上去。他其实比那些贤相名臣什么都不缺:智慧、才干、勇气,呵,还有固执......"兰王带笑说着,唠唠叨叨,之惟却知门人部属遍天下的他其实也缺个听众。
"儿子,你是没有见过他才华显露的样子,那样咄咄逼人的语气,那样临危不惧的神采,只消一眼,便会像磁石似的吸引住你的心......"
犹记八年前的那个清晨,晨晖中那个人影,文弱的,却又坚定的,就那样进驻了心房......
"你知道吧,你先生其实是杭城君家的人--啊,你还太小了,不知道杭城君家与本朝的恩怨。君家一直是当地的名门,诗书传家,门风严谨,而到了先朝南晋的时候,由于南晋崇文而更使其声名达到了顶峰。那时君家一门竟出了六个进士,还全是状元,而这其中更有三人作了宰相,其余应制科或由进太学而当官的更是不计其数。而后我朝灭南晋,一统中原,也尊重君家的名声,所以君家也仍屹立不倒,但那些南晋遗老却立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绝不许君家后人参加我朝科考,更不许作官。"
"那先生......"
"他已被君氏赶出门了。"兰王的眼中闪过抹不平的神色,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犀利,"隆熙二十四年,皇上开了恩科,广取天下士子,并特准几户名门中人可直接参加各地秋闱,也就是免了童生这一道的选拔。旨意自然也下到了君家,招君家子弟应试。君家这回可犯了难,既不愿丢弃气节,又怕得罪当今。踌躇之际,身为长房长子的潋悄悄的溜出了家门赴考,十八岁的他顺利的通过了乡试、会试、殿试,结果中了探花。君家的危机自然解除了,却将潋逐出了家门。这无非是自欺欺人的亡羊补牢,却牺牲了潋。"
十八岁,还未及与同年们共游曲江千金一醉,那等待探花郎手摘的春花便与少年的梦一同凋谢了,谢在那阳春的时节,那离乡万里的京城--那本该打马探花的人哪,忽然成了孑然的一身。
是不是也因了这个缘故,让那人甘心就此疏懒了,埋没了,任由明珠蒙尘,打算从此便草草渡一生?又或许是因某个更深的挂心?
"你先生他这辈子恐怕就精神过那么一回。"兰王继续着他的回忆,"谁都没想到,潋被逐出家门的事竟被杭城的地方官吏奏报了皇上。大约是君家平日里头巾气太重,太不将那些官老爷们放在眼里,又或许是君家的死忠前朝本就是我朝的一块心病,这样一件家事竟被描述成了犯上的大罪,而皇上似乎也有意用这件事惩戒一下那些仍不服管的文人。这事却不知怎的竟让潋知道了,他那时不过是个从四品的侍读学士--当然比现在还大一点啦,却居然敢要面见皇上求情。皇上当然不见,他便长跪在丹墀之下,从第一天早晨一直跪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六月里的毒日头啊,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官服,他又不懂去贿赂太监,据说就那样中暑昏过去几次,也无人相扶,更无人肯替他向皇上通禀。"说到这里,兰王微笑,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现在想来,他那么怕热,恐怕还是那次落下的病根吧。"
"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也幸亏我刚从外面打了胜仗回来,皇上叫了大起召见,才让他终于也能进得殿去。当我奉诏走向金殿,一路上都听得见他在里面向皇上陈词的声音,说得又急又快,一点都不像他现在:说什么君家逐他并无犯上之心,只因他自身之过;又说君家明知会生误会却还是果断清理门户,这才真正是无欺君上;还说皇上若是听信谗言处置了君家,非但会让天下读书人心寒,更会让百姓心生疑惧......诸如此类,洋洋洒洒,若能记下来,大约还算篇美文。我一路听着,正疑惑是谁抢了我的风头,但一进殿,便什么都忘了......"
仕林如海中,有那么一个年轻的人儿兰般独立,清俊的面孔,明亮的双眸,澄澈如天上的繁星。看得出来,面对圣颜,他还是有所恐惧的,要不然不会双肩微耸,唇色泛白。但他心里的事一定是重过那恐惧的,要不然怎会有那样毅然决然的眼神,坚定得仿佛已将生死置之了度外,将红尘看成了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