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赫卡特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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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旋流(三)

人生,交缠着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走的路;生活,充斥着不管想还是不想都避免不掉的事。

这片冰冷的土地在暗夜里睡过了头。

黎明将至。

地平线上下“晃动”着,柔弱的微光被漫天的云层遮蔽,时隐时现。带着冰渣的晨风从村庄的那一边刮过来,掀起了一阵响动。

风灌入街巷中回旋,和再没人去关上的门窗共舞。

被风削薄、打散的云层里透出璀璨的金色光芒,黑暗被驱逐,海面波光粼粼,屋舍也一一褪去黑衣。

光明一如既往的照拂着这个海边小村,缺的是清晨飞鸟鸣叫后升起的一缕缕炊烟,渔夫们的吆喝声,妇人们的寒暄声。

忙碌了大半夜的索维娜一遍遍清洗着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苍白的脸,她深深吐出积压了半夜的污浊之气。

奥克特里拖着步子来到索维娜身后,眼角扫过厅堂里染脏了的白布裹着的东西,想说的话化作了一声哽咽。

“你大可像约翰一世一样在房间里睡到天大亮。”索维娜端起洗手的盆子绕过奥克特里往外去。

“我也想为我的臣民做点事,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你告诉我,除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我面前死去,我能做什么?!”

索维娜自动过滤掉奥克特里抓狂般的吼声,迈着她不变的频率走到了大厅门口,抬脚优雅的跨过门槛,将手里的盆子交给了一个小修女,低声嘱咐几句后,她只转移一下脖子的角度,侧着头站在门口。

“治病,是医生的天职。治国,是帝王的工作。如果你实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事,拔出你腰间的短剑,在你的心脏上开个孔。”

索维娜身边的几个护卫听后,神色古怪的瞪着索维娜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大厅里,巴西尔二世取下腰间的短剑拔了出来。

离开存放供给她研究所用尸体的偏僻大厅,索维娜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身衣服,让人将她脱下的脏衣直接烧掉。她又来到中央大厅,大厅里德瑞斯带着一众修行者和信徒在为离去的人,祈福。

虽然索维娜不喜欢这样的形式,但不可否认这样的形式,于活人而言是极好的慰藉。她点上一支白色蜡烛放到祈福台上,假借一夜未睡逃离了这里。

一夜没睡,索维娜的精神出奇的好,跟打了激素似的,拉都拉不来疲倦光顾她的身心。

她推开房门,出现在她房里的不是她以为会来的人儿,她的口袋里装满了从死去的村民身上拔下的羽毛,她笃信普蕾格会来找她,她已经准备好了大礼招待,感谢普蕾格帮她化解了该来的惩罚。

“我刚才还给你点了支白蜡烛。”索维娜随意说着,倒了杯水把自己的嘴堵上,她不敢保证不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我想过了,或许……你比我适合这个位子。”

“皇帝陛下您弄明白了,这是我的房间,我自然比你适合你所坐的那把椅子,没有或许。”

“我是认真的。”突然变得严肃的奥克特里倒是让索维娜有点不习惯,她放下杯子走到他面前,小手背到身后,歪着头道:“你凭什么把我推火坑里去?”

奥克特里沉默。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你做我的皇后。”

奥克特里站了起来,伸手将索维娜抱在怀里。脸上洋溢着满分的阳光笑容,得意于他的主意,他却没注意到索维娜的脸色由平淡转变成了浸泡在石灰水里的死猪肉般的颜色。

索维娜猛推了一下奥克特里的腰,奥克特里跌回了椅子上,惊讶地瞪着眼,不可思议的盯着索维娜的手。

他像是被人扔回椅子上,而不是重心不稳跌坐回去。

索维娜手中多了一根小小的羽毛,她双手捧住奥克特里的脸时,就把羽毛插在了奥克特里的嘴角边。

“刚才的话我当没听过,你若再说出如此狂妄的话,我跟你同归于尽。”

“为、为什么不可以?啊——”这是奥克特里在索维娜消气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以为你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上帝放眼里。看吧,遭报应了吧,这就是为什么。去教堂里忏悔吧,求上帝宽恕你对我这个虔诚的修女的无礼。”

索维娜把挂着两条香肠嘴的奥克特里推出了房间,把门闩插上,想到奥克特里嘴边挂着一片羽毛,双唇肿得像香肠的模样,她靠着门忍不住笑起来。

“应该去忏悔的是你。”

一串娇俏的笑声过后,普蕾格从窗外飞进屋子,落在索维娜的床边,“难道赫卡特没有告诉过你,只有天使才能布施象征惩罚的羽毛吗?”

也许是赫卡特将她宠坏了,她对惩罚已经没有任何畏惧了,反正最糟糕的结局也仅仅是弄坏了这副身躯,被赫卡特扔进狗的身体里。

“我可提醒你一声,你可别乱用杰布拉辛大人的羽毛,哪怕是像刚才那片那样小的,会有让你想不到的结果。”

心思被识破,索维娜翻白眼瞪着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用一条细细的天蚕丝穿起来的小小一片羽毛。

这个是赫卡特给索维娜做的。

再抬头时,笑靥如花的普蕾格变得模糊,索维娜的心脏着实的漏掉一整拍,对于赫卡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行为,索维娜努力在适应,然而这些该死的天使,却是要她适应他们慢悠悠的以极其优雅沉稳的方式出现,又以更温婉得体的方式消失。她宁愿他们跟赫卡特一样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让她看着他们以“魂飞魄散”的姿态离去,她迟早要得心脏病。

彻底清除残留的毒,已是在一周以后的事了,索维娜和弗林雅去海边玩的计划延期了整整一周,当他俩再次约定好日子后,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两个女孩儿又约好的事。

在中央大厅里,穿着繁复而庄严的礼服的索维娜跟在同样盛装出席的德瑞斯身后,踏着血红的地毯进入厅里,跨进厅门时,索维娜悄悄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弗林雅,弗林雅很沮丧的样子,有些幽怨的撇着嘴。

约翰一世要求为无辜的百姓做一场盛大的祈福仪式,为他们洗礼。这仪式弄到很晚才结束,弗林雅想和索维娜去海边玩的事,被打乱。

仪式上德瑞斯提出让索维娜成为司祭,得到了约翰一世的同意。

奥克特里那时的眼神,直到最后,索维娜都没有读懂。

和平的都城里传来了城外战争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了约翰一世,同时,一个噩耗,是给索维娜的。

仪式结束后弗林雅一直没空和索维娜出去玩,直到两天后的礼拜日。

“索维娜,索维娜大人您请留步。”都走到院门外的索维娜被气喘吁吁的老嬷嬷叫住,“大人,两位陛下找您,请您马上过去。”

弗林雅挥手笑着目送索维娜回去,阳光下索维娜雪白的衣服格外刺眼,弗林雅抬手遮在眼前,两行咸涩的液体滑过她干净的面庞。

白昼时你是高悬的晴阳,黑夜中你是皎洁的皓月,无论何时最耀眼的你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要怎样才能缩短我们之间的差距?

两天没见人的奥克特里,他的嘴巴已经消肿,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点。索维娜大大方方的欣赏着奥克特里漂亮的脸,美中不足的是奥克特里的脸色极为难看,而被索维娜忽略的约翰一世也是一脸的沉重。

这两个像吃了苍蝇的男人把她叫来不是有事么,只是摆着被驴踢过的脸给她看,又不说点什么,让她觉得自己像踢了他们一脚的那头驴。

“索维娜……”奥克特里幽幽的唤她一声,没了下文。他那表情,活生生的就是“你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悲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可是她不记得她快要离开人世了啊。

索维娜留出眼角余光给奥克特里,开口问约翰一世:“突然找我有什么事?”

约翰一世长叹,貌似是最后一口气般:“你爷爷他……没能回来。”

索维娜的脑海里快速浮现和“爷爷”两个字相关的东西,她的爷爷,古德王爵。

他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当然仅只是对她一个人而言,索维娜对他印象也仅仅停留在——慈蔼的老爷爷上,以她本人来说,和古德王爵只有几面之缘,与走在街上偶然碰到的老人没有多大区别。

“知道了。葬礼在索菲亚教堂办吧,可以吗?”索维娜记得,古德王爵说过,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王爵的遗体……也没能送回来。”

偏厅里,一个坐着两个站着的三个人,没有再说话。索维娜略有些遗憾。

“倘若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索维娜不是很悲痛在他们二人看来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古德王爵是很宠爱索维娜,可索维娜和古德王爵关系并不很好,她对古德王爵逼迫她离开皇宫舍弃荣华去做修女,很不满意。他们惊讶的只是索维娜没有提及古德王爵手中的兵权和王爵之位。

“索维娜,古德王爵手里的兵权还有王爵袭位——”

“约翰陛下有必要在现在和我说这个吗?”索维娜一句话把约翰一世噎了回去,“告辞。”

去海边的计划一直往后推延,索维娜要与殡仪队伍一起前往王爵生前定下的墓园,下葬王爵生前所用之物。弗林雅想同行,哪怕这件事不是什么好事。

也证实了这的确不是件好事。

弗林雅经历了离她这一生太过遥远的三件事,而将这三件根本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拉进她生命里的,就是索维娜。

坐着黄金马车返回索菲亚教堂的索维娜和弗林雅一言不发地面对面而坐,

弗林雅的脸色很难看,她拽着自己的袖口,心神不宁。

肯定是刚才的场面吓到她了——索维娜这样想着,没有去解释,这些事太过突然,索维娜自己都没弄明白。

索维娜手里握着一块黄金铸就的徽章,那是约翰一世很想要的、象征着古德王爵手里的兵权的信物,是王爵的部将交给她的。

马车颠簸起来。

索维娜再不想坐马车的原因——

每次她做马车总是要出事。

接连几声重响,马跌在地上欲翘起,瞬间就被金刀割喉。倾倒的马车里,抱在一起的索维娜和弗林雅慢慢推开车门钻出去。

宁静的山谷里,三十多双眼睛游走在她二人身上,他们手里拿着金色的弯刀,穿着风格不搭的服装,之所以确定他们不是拜占庭人,是他们的对话,除了带着异样韵味的笑声外,他们说的每一个字,索维娜都听不懂,而弗林雅也是一脸惊讶和疑惑。

“抓紧我。”索维娜伏在弗林雅耳边,借弗林雅的肩膀挡住她的手,她摸索着拿出脖子上的羽毛。

温暖的白色光芒在索维娜手心里扩散,她被包裹在光里,耀眼得让人闭目。弗林雅褐色的瞳孔越缩越小,她拼命去抓索维娜的手,却只是在搅动空气。

“索维娜!!!”

白光消失了,索维娜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