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赫卡特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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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索菲亚教堂(四)

清脆童音渐渐消去,似闷入石瓮中嗡嗡作响,放肆如魔鬼嗤笑,沙哑中透出三分阴邪。

置身于黑暗的旋流里,索维娜瞪大了眼彷徨而不知所措地抬起双手捂住耳朵,那萦绕在她耳边久久不散的声音也就突然地断了,四周陷入死寂之中。

巨大穹顶如夜中皓月,拨开笼罩在它周围的厚实阴云,显露出光芒,时间混乱于时空中,光暗缠绵起舞。

“嘀嗒”“嘀嗒”“嘀嗒”

水落的声音,一滴一滴打落在铜器上,声响追逐蔓延。

那是水漏,计时的水漏。

声音在时间中徘徊,撞击着浮尘催动紧张之息迫近。

索维娜缓缓移开压在耳朵上的手,迟疑了几秒才挣扎着扭头逃跑。

昏黄残光中的大门分明就在眼前,她却怎么也跑不到。明明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明明——那么近……

任她如何拼命挣扎跑动也到不了的门口,却在她绝望的伸出手想够到那最后的希望时,时空毫不留情的吞噬了她的手掌。大教堂瞬间粉碎,露出了黑沉沉的夜幕。空中月如圆饼高高悬挂,枯黄的颜色并不皓洁。

月下只有一潭水池,池台泛着光,幽幽池水吸引着她走近。她怯惧地张望着四周,无论周边有什么或是没有什么,都留不住她的目光。那看上去一潭青黑的水面就像一块磁铁,而她的心神,是铁,被水面牢牢锁住。

她亦步亦趋走到池边,慢慢俯下身,青黑的水面倒映出了她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空洞的水面浮现出了她原来的模样,只有她原来的脸貌,只有一张脸而已。

索维娜欲退开,怎想她无法移动她的身体,反而像是被人施了重压,双手都撑到了池台上。突然,她的脚也离开了地面,虚晃着,一股外力从她脚底推出。

“为什么你还活着?!”

随着莫名响起的声音,索维娜整个人都砸进了水里。

窒息的痛苦,不仅是那种扼住咽喉不得喘息的痛苦,还有的是——冰冷。

没有呼吸,就没有窒息。

忘记呼吸,

忘记心跳,

忘记,所有感知……

“我好像听到有东西落水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

路过的两位修女推推搡搡来到水池边,这个会喷水的池子有五米深,一丈方圆,原是用于祈福的圣台,却是在上个月染上了不洁——

一位地位高贵的贵族牧童失足落水溺死其中,普世牧首已下令将此封锁起来,等前来朝礼的三位陛下离开了,才让人动工将水池填了。

“沙沙,你说会不会又有……”

“不要胡说!”

稍微发福的修女胆子小,力气却大,不顾一切的使足了劲儿推了一把黏到她身上的另一个修女,那个被推上前的修女惊呼一声扑到了水池边,清冽的水倒映出她苍白的脸,一尾黑色小鱼从她鼻尖昂首摆尾好不潇洒地游过去。

一目见底的水池,只有鱼在玩耍。

“什么嘛,根本没有东西,是鱼。”

“你们在说什么?”水池背光的一边,走出来一位穿着和索维娜的牧童装几乎一模一样衣服的少女,两位修女立马规规矩矩的站成一排,手心叠在手背上收于腰前,朝那个少女低头鞠躬。

“狄娜公主午安。这水池有古怪,您切勿靠近啊。”

“管好你们自己吧,还不走?”

“是,是……”

见那两位修女跌跌撞撞的走远,狄娜甩甩衣袖,左右看了看,才移步走到喷水的水池后面。明媚的骄阳洒落一池的黄金色,喷洒在空气里的水珠串成了水雾,水雾里那一身锦衣华服的威武男子像虚幻的影像一般。

狄娜走到他跟前,已没了先前的傲气,反而是一脸的害怕,像个做错事等待处罚的孩子。

“我亲眼看见灯台砸……”

“不用再提。”男子沉吟了片刻,“如今她一死,古德那个老家伙不会善罢甘休,你可要学聪明些,别惹祸上身。”

这一次,索维娜.玛克西摩斯,不可能再活过来。

狄娜往水池底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着朝男子一拜。有他在,她的一切困惑和不安,都能无理的获得原谅和宽恕,甚至是释怀。他,就是世间的真理!

“巴西尔明日动身回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同他一起回去。”

“是。”

有人朝水池这边走来,两人对视一眼后分道而去。

染上不洁臭名的水池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安宁,太阳换了一个角度辐射它的光和热,折射入池底的光芒打在池底那圆润但积压了一层泥沙的鹅卵石上,被弹开。

带着诡异“讯息”的光从池底反折出来,映衬在水雾缭绕的喷头周边。

天使神像的喷头面前,渐渐浮现出一抹黑色,越来越清晰。

索维娜安静的躺在阳光都不愿意逗留的阴暗之地,做着一个稍微长了一点点的梦:

那个梦,不属于她。

出现在景中的人,有她见过却依旧叫不出名字的,还有她完全陌生的,她像戏曲台下静坐的看客,旁观着与她毫无关系的一切,这比坐在电影院看科教电影,更叫她无法从中品味出艺术内涵。

听不懂,讲不明,无法去理解。或许这些人,演绎的这些事,有什么可悲和可恨之处,但索维娜只能面无表情的看着,思索着她自己从前的人生,这里的闹剧勾不起她心中一丝涟漪。

梦与现实被揉碎在一起,同样的锋芒,同样的绚烂。索维娜此刻已分不清虚幻之景与现实有何不同,直到那个清脆甜美的童音又出现在她耳边,一语将她惊醒!

“时间都过了,你输了。”

“你究竟是谁?!”索维娜惶恐不安地捂住耳朵,而那声音的振源仿佛就是她的耳膜。

“你输了……要接受惩罚,呵呵呵,惩罚喔。”

诡异尚未传到索维娜心头,铺天盖地的黑暗先一步砸下来,玻璃碎裂般的声音像爬在雷云中的闪电滋滋作响,积压了威势的容器,终于在极限后,一声脆响,四裂。

体验过山崩地裂的人一定体会过世界崩塌时,脆弱的生命懦弱的颤抖。那是源自灵魂深处如病毒般疯狂且不能自控的名为本能的东西。灵魂的怯懦致使本能超脱了灵魂的控制。

不是鱼而待在水里,不是鸟而展翅高飞,悖论自然定律,苦,在所难免。

早上拉着索维娜去购买午餐食材的小修女弗林雅,慌慌张张的走到了水池边,来来回回的踱着步,不时回头望向索维娜住的小房间的窗口。

她还在为弄伤索维娜的手而愧疚和害怕。

“噗——”

“鬼,有鬼!!!”

从痛苦中挣扎脱身,索维娜还是被那些听不懂的话,轰击着她的听觉神经,吵闹得她本就晕沉的脑袋要爆炸了。

索维娜喘着粗气,两条胳膊死死扣在池台上,水淌过她的面庞回到池中去。

尖叫声一个引一个,一个传一个,未走出黑暗的灵魂,被这一声赛过一声高亢的音贝活活填回索维娜僵硬冰冷的身体里。

索维娜只知道碎裂声后,她又一次浸泡在水中,无法呼吸,别说判断力和思维逻辑,她脑海里连最基本的求生意识都来不及成形,僵硬、浮肿的身体已经自己做出了抉择!

“……是索维娜……是索维娜!”

“上帝保佑,耶稣保佑啊。”

那些喧嚣之声聚拢来,冷得瑟瑟发抖的索维娜被无数只手从水池里拖出来,三个力壮的嬷嬷急忙将她抬回那间小屋去。

“德瑞斯,这是怎么回事?”闻声赶来的约翰一世勃然大怒,他那白皙的脸怎么看都像上了一层白色粉妆,白得极不自然。小君士坦丁从他身后探出头,好奇的张望着四周的人。

普世牧首德瑞斯也是冷汗直冒,刚见了索维娜去了半条命的样子,他也魂不附体地颤抖着,两条腿抖动开来,肥硕的脂肪像荡漾着的一碗豆腐脑。

“这个人可真是有趣,是吧,父亲陛下?”唯一一个没有恐惧和害怕的,是天真烂漫的小君士坦丁,约翰一世凌厉的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回去看看你皇兄结束洗礼没。”

“德瑞斯,你好好想想怎么向古德王爵交代吧!”

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老嬷嬷拉上帘子与另两位修女一起七手八脚的扒了索维娜的湿衣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她换上新的衣服。

索维娜呆若木鸡,眼神游移,任由他们去摆布她,可把这些老嬷嬷吓坏了。

“索维娜,索维娜……”

“……出去……所有人都出去!”这个世界,快要将她逼疯了。

“索维娜开口说话了!”

一瞬间的宁静,又一瞬间破碎,再一瞬间恢复了平静,填满房间的陌生气息在索维娜愤怒的喝叱中纷纷飘了出去,索维娜扑下床,把半掩着的门关上,死死的关上。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脚步虚浮的索维娜踉跄几步摔倒在房间里那副天使油画前,画上温和慈祥的天使脸上圣洁而温暖的笑,比钢刀还尖锐锋利,深深插进索维娜绝望的心里。她抬起被水泡得发白起了皱皮的手死死扣住画框。

“你出来……你出来啊!”

再无力去挣扎的索维娜顺着墙跪了下来。

“你说让我在这里生活十六年……是你说的……可是这样的日子,我如何活?”

画已被索维娜从墙上掰了下来,面颊上滚落的温热液体打在天使的脸上,如天使也在哭泣。

那个画中人还是不愿出来……

索维娜转身靠住墙,怀里的画被她扔出去,她缓缓抬起手,手上灰色的环印还在,只见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咬向自己的手腕。

“你既有这份倔强,却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怪人。”

一只纤长的手掐住了索维娜的下巴,另一只手甩向索维娜的手,灰袍下的神秘女人噙着冷笑,强行扭过索维娜的脸,四目对视。

这是索维娜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体,女人的冰冷,沾上就是冷入骨髓,痛彻心扉。

“赫卡特……”

女人美艳的冰冷面庞终于有了扭曲的笑意,索维娜能认出她,叫出她的名字,她的确有些吃惊。

“是我赋予了你生命,除了我,便没有人能再夺去你生的权力。”

“呵呵呵,身为死神的你,赋予别人生命,你不觉得可笑吗?”

“很遗憾,我并不觉得可笑。”

女人松开索维娜,徐徐起身,踩着地上的油画走到了窗边,光明见了她都退避三舍,还算明亮的房间一下就阴沉下去,只有窗户还像个光板,烙印着她的轮廓。

“游戏才刚刚开始。”

索维娜呆呆看着女人,不敢去想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