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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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黄淮卷(58)

1981年秋天我去平鲁,平鲁的严重缺水使我惊讶。这个县西部几个乡的农民,每年要用百分之四十的劳力去解决人畜吃水问题。我来到靠近偏关的只泥泉乡一个叫东山上的村子。村子不大,春上一下子渴死300多只羊。剥开死羊的肚子,胃里却是羊毛:没水喝羊就上火,上火就啃自己身上的毛,于是毛就塞满羊胃。我去之前不久,西水界乡一个村里丢了个十二岁的孩子,一向团结互助的村民们全都出动,到沟沟壑壑里去找孩子。有人说孩子准叫狼叼走了,有人说叫野猪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找了一后晌也没见孩子的影子。下不了炕的老奶奶发话了:“到村口的井下找找吧,兴许孩子就在那里。”村口有眼十多丈深的井,直径不大,人们踩着井壁上的蹬阶可以上下:井里用吊桶打不上水来,人们就下井去,用勺子用碗片把渗出来的水一点点舀到桶里;有时水太少,用勺子碗片也舀不起来,就用布摊在井底,沾湿了把水拧在桶里。那孩子下去用碗片一点一点舀水,舀干了再等,等着等着就靠在井壁上睡着了。他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这里的老百姓苦啊!”县委书记韩瑜对我说,他把“啊”字拖得很长,声音中含着悲悯,“不是说‘三黄治世’吗,吃的救济粮玉米是黄的,穿的救济衣军服是黄的,喝的麻潢水是黄的。”

我知道什么叫麻潢水:下雨时,雨水流向村里的低洼处,这里就成了一个小池塘;天晴太阳一照,水就渐渐变绿,牲口来饮水,又尿又拉,水里长了许多跟斗虫。人们把水担回去,水缸上放一面罗,水从罗上倒下去,把较大的跟斗虫滤去了,小虫子还在水里。后来《光明日报》一位记者到平鲁采访,在老百姓家里喝了一口麻潢水,禁不住掉了眼泪,回去写了篇文章《平鲁一些群众长年喝骡粪水》,发表在新华社“内参”上,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韩瑜接着说:“我跑了许多村子,每到一处,问问群众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他们口粮不足,烧也困难,更缺钱花,却从来没人提这些,所摆的困难只有一个:没水喝!人没水喝,牲畜没水喝。这种状况不改变,怎能安下心来发展生产?那么多劳力和畜力去弄水,怎能把地种好?我在西山一个村里碰见三个后生,一色的罗锅。一问,从小就背水爬坡,正发育哩,脊椎压得变形了,肋子陷进肺里了。一个后生还说,他爹他爷爷也是罗锅。”

水啊!水啊!

如今,要把黄河水引上来,润泽三晋大地,工程奠基典礼就在平鲁举行,平鲁的老百姓能不赶来参加吗?不需要通知,更无须请柬,让老婆辛苦一点,五更起来给咱造饭,天一明咱就得起程!

跑断腿的居委会主任

让我们把视点移向城市。

太原,离火车站不远的郝庄,朝阳街北三巷,三居委的主任叫严新志。

电视台几个记者扛了机器去找严新志,想了解那儿的缺水情况,路上碰到一个近七十岁的退休工人。

“我的妈呀,你们算找到地方了!”老工人扑上去,指着摄像机,“好好给咱拍,好好给咱反映上去,这没水的日子怎么过!是不是这儿住户中没有大官?还是这儿住户中没有大款?自来水公司这么偏心眼,这就叫为人民服务?你们能不能给胡书记捎个话,请他挤时间来咱这地方看一看。我要告他们自来水公司……”

猝不及防,“呼啦”一声就围上来二三十人,七嘴八舌,呼喊的都是一个字:水!他们把电视台的记者当成救星了。

“到我家看看!”“扛上这东西到我家看看!”

他们知道电视这东西挺厉害。记者被群众的信任感动得直想掉眼泪。

不是口头邀请,一个个上来动手拉了,那份情真意切,那种急迫,记者不知去谁家是好。

严新志来了。严新志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八九了,个子不高,黑脸,牙掉了两颗,一头花白头发。严新志来给记者解了围。

严新志领记者进了一家。这家有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因为弄水摔了一跤,骨关节摔坏了,躺了好一阵起不了床。衣服不能不洗呀,稍好一点,就拄着棍子抱着脏衣服到姑娘家去洗。

又进一家,看吧,屋里所有的缸、瓮、盆、罐里都盛着水。主人说,有时四五天不来一滴水,不攒点水咋办!没办法,只能跑到几里外的军分区去弄点水回来。水比油还金贵啊!

又进一家,有个坐月子的,用水就更多了。家里一排大缸,院子里也放着几口缸【这几年做缸卖缸的营生越来越好】,半夜水来了全家出动去弄水,分工明确,小的负责排队,中的负责接水,大的负责担水,“流水作业”。挑一担回去倒在缸里,回去那边又接上水了。经验值得推广,很快就被人效法,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

严新志家里也排满了盛水的缸缸瓮瓮,坛坛罐罐。严新志说:“我当了二十多年居委会主任,就是给大伙跑水,别的什么也顾不上,大伙也没意见,还有啥比吃水用水更当紧的!你们看我,二十多年来头发跑白了,腿也跑断了,牙也跑没了!水一来,我挨家挨户叫大家接水;后来成了习惯,晚上一点钟以前叫睡也睡不着。大伙怨自来水公司,说他们偏心眼。自来水公司也是没办法,他们那儿也没水,拿啥给你送?”

这里正悄悄兴起一种新的行业:卖水。从别处担来水,五角钱一桶卖给你,按这个价,一吨水就是20块钱,是正常水价的30倍。价格还在看涨。

一组令人忧心如焚的数字

山西水资源的严重匮乏,不仅严重影响城乡人民的生活用水,更严重影响到工农业生产,严重制约了山西经济的发展。太原化工公司的7BA机组,每小时需用水550立方米,因供水不足,无法开机,每天支付贷款利息就高达10万元。太原合成氨厂,因供水不能满足设计要求,不得不迁址到长治潞城。大同市为了保证供应京津用电的发电二厂正常生产,只能对大同糖厂限制供水,迫使糖厂在产品供不应求的情况下限产限销,还不时要向当地农村求水救急。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这里需要看一组使人忧心如焚的数字。

山西是国家能源重化工基地。太原、大同、朔州这三个中心城市,是山西能源重化工业的主要生产基地,煤炭产量占全省的47.5%,火电装机占全省的51.4%,大水泥产量占全省的74%,钢产量占全省的81.5%。缺水不仅严重影响了现有企业生产能力的充分发挥,也阻碍了老企业的改造和新项目的建设。目前,这三市已具备生产能力的工矿企业,在大量超采地下水的情况下,尚有50%的企业因供水不足,不得不采取限产措施,直接经济损失55亿多元,间接经济损失138亿元;如不靠过量超采地下水来维持,现有的经济损失还得增加104亿元。由于缺水,许多大中型企业的改扩建和兴建项目不能上马或不能按时投产,每年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110亿元,间接经济损失275亿元。

由于大量超釆地下水,地下水位逐年下降。造成大范围的地下水降落漏斗。太原市地下水漏斗面积,1965年为11平方公里,中心区水位降落16.5米,现在漏斗面积已达300余平方公里,中心区水位降落达150米。大同市因大量超采地下水造成地面裂缝,较大的有7条,总长达20余公里。

因为缺水,工农业争水矛盾日趋突出。几年之内农田灌溉面积就减少了50多万亩。

由于缺水,浅层水源得不到补充,污水由于渗漏或农业灌溉等其他途径渗入地下,污染了地下水源。污水灌溉农田,使粮食、蔬菜、水果中有害物质明显增加,大牲畜死亡率增高。

因为缺水,一些工厂的生产工艺达不到设计要求,粉尘、有害气体大量外泄,污染了空气,恶化了人们的生存环境。

因为缺水……

胡富国知道闻名全国的太原晋祠难老泉已经断流,知道晋祠灌区的3万亩稻田将被迫改种玉米高粱,太原人很难吃到香喷喷的晋祠大米;知道太原市800多眼工业自备井,已经一批批报废,因为50年代井深才50米,现在要打到300米以下才能出水;知道太原市在每天超采地下水20万吨的情况下,还缺水22万吨;胡富国心里更清楚:不解决水资源严重短缺问题,山西要深入改革、扩大开放、加快发展就没有可能,三千万人民的生存都成了问题,2l世纪山西经济要腾飞就成了梦呓……

老天为何如此薄我山西?

山西的优势在于煤,山西的劣势在于水。

山西十年九旱,天下共知。从司马迁《史记》里记载的周惠王五十六年【公元前661年】晋国大旱到1992年的2653年间,共发生旱灾1000余次。从各个历史阶段来分析,古代平均4.8年一次,近代平均1.4年一次,现代平均1.3年一次,这反映了近代以来由于生态环境不断趋向恶化,工业的发展和人口猛增,加剧了水资源的匮乏,导致了旱灾频繁。

地球上水资源分布十分不公,中国大地上的淡水资源相当于世界按土地面积平均量的21.3%,而山西水资源的人均占有量,仅及全国人均占有量的19%,占世界人均占有量的4%。老天对山西人太不公了。

山西水资源的主要补给来源是降雨。河川径流量与降水直接有关。全省平均年降水量仅有534毫米。天上降下的这点雨,山西人能用了也好,实际上大部分都流人了黄河。从南到北的一千余公里中,有偏关的偏关河、汾河等共13条干流河道入注黄河。山西降雨大都集中在七、八、九三个月,雨后洪水挟带大量黄土流入黄河,每年流入黄河的泥土达5.4亿吨。

山西人只有超采地下水以敷急用,于是便发生了种种恶性循环。

我们一向把水视同山间清风、天上朗月一样看待,认为它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可以让我们尽情使用。水作为生态系统和环境构成的重要元素,是不可替代也不是无限的。有限的水资源需要开发,也是通过人的物化劳动,天然水才能变成商品水。

我们什么时候又真的把水视作商品呢?缺水的地方,人们才惜水如金,洗了脸洗菜,洗了菜再用它来熬猪食;有水用的地方,人们就不注意爱惜它了。世界银行对引黄工程进行考察期间,引黄指挥部编印了多期《每日快报》,其中有一期登了一则颇耐人寻味的报道,标题叫《库切尔幽了山西人一默》。大意是某日下午,世行专家库切尔在谈罢山西在水资源紧缺的状态下如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之后,作为结束语,他讲了一个小故事。他们下榻在山西大酒店,房间里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一天到晚都漏水。作为房客,他们只需交房费就行了,耗水多少是与他们无关的;这不同于打电话和用餐,打电话以分钟和距离计价,用餐以菜的品种和数量计价,房间里耗水多少都不会与他们算账。“可是先生们……”

库切尔没有再往下说,让“先生们”想去吧。当然决不仅仅是山西大酒店,其他大大小小的宾馆、招待所、饭店、餐厅没有这样的问题吗?千千万万个家庭里的抽水马桶、水管漏水的岂在少数?大大小小的企业里,水管、水门、水箱、水池漏水的又有多少?农田灌溉漫灌漫浇损失的水量又有多少?大小城市里,不仅有长明灯,还有长流水。

一方面严重缺水,一方面却不知珍惜。

如果水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来,工厂的机器因为缺水停止运转,农民对着龟裂的土地叹息,往地下打500米还打不出水来……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一天正离我们越来越近。

“本世纪中叶以前的战争是国土之争,七八十年代的战争是能源之争,21世纪的战争,将有可能因争水而引起。”

“水危机将是继石油危机之后的又—个全球性危机!”这同样不是危言耸听,不是杞人忧天!

“如果人类无视于水,那么人类看到的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的眼泪!”

联合国把每年3月22日定为“世界水日”,在2009年“世界水日”的纪念大会上,联合国助理秘书长恩道博士向全世界人们发出的警告够触目惊心的,人们还不应该惊醒吗?

只有世界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二十五分之一的山西人,如果再无视和解决水资源的问题,那么看到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眼泪的日子,无疑会比别人早得多!

山西全年需水78亿立方米,目前可供水量53亿立方米【只能说目前,这个数字正越来越小】,缺水量达25亿立方米。问题怎么解决?靠天,天不灵:山西地处内陆,属温带大陆性气候,夏季受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的影响,冬季受蒙古冷高气压的控制,干旱少雨,老天不可怜你;叫地,地不应:长期强化【或叫掠夺性】超采地下水,使地下水采补失调,水位连年急速下降,地面下沉塌陷。女娲能够补天,这地又有谁能补呢?

唯一能救山西人命的是母亲河黄河,山西人唯一能补给利用的水资源是引黄河之水。

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三千万山西人只有背水一战,必须背水一战!

我们祖先选择的是抗争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传说远古时候,现今黄河龙门两岸的黄龙山原是连在一起的,黄河流到这里被大山挡住去路,只好横冲直撞,四野奔腾。大禹导水至此,凿山成谷,此处便被称为龙门,或叫禹门。

《水经注》上说:“龙门……大禹所凿,……口广八十步,崖际镌迹,遗功尚有。”《积水》上也说:“龙门地势险要,河率破山而行,禹功于此为大。”

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证明,四千多年前,整个地球有过一次自然灾害集中暴发的异常时期,在短短的一二百年间持续严寒、特大地震、百年不遇的水旱灾害频频发生。

当洪水向华夏民族铺天盖地侵袭而来的时候,西方那个温馨的“伊甸园”也未能幸免。但上帝教导诺亚建造方舟,并把一公一母的各种活物带进船里,洪水之后,诺亚从事耕作,建立葡萄园,酿制葡萄酒。我们的祖先却悲壮地选择了抗争,勇敢沉着地去迎接自然的挑战。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意识、大规模地与自然斗争的伟大行动。大约两千年以后,出生在山西的伟大哲学家荀子又鲜明地提出了“人定胜天”的哲学思想。

中国古代的水利工程使我们有理由为之自豪。

有文献记载的人工运河始于春秋末年,吴国于公元前486年开邗沟,利用一系列湖泊与河道连接,使长江和淮河相沟通,这就是早期的苏北运河。此后又于“商鲁之间”开荷水,把黄淮两大流域连在一起。战国时魏惠王于公元前362年开凿鸿沟,使黄河和淮河有了多条通道。秦统一中国后,开凿灵渠,连接湘江和漓江,从而将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连接起来。这样,黄河、长江、淮河、珠江全部贯通,构成了控制大部分地区的水运网,成为全国的交通动脉。西汉时又开漕渠三百里,把航运网中心引至都城长安;东汉时又把航行中心移至洛阳。三国时曹操又把秦汉时的水运网向北延伸至海河流域的滦河,为以后南北大运河的开通奠定了基础。

隋、唐、北宋是全国大统一的年代,也是我国水运史上的兴旺时期。隋文帝、隋炀帝修建成由永济渠、通济渠、淮河通航段、邗沟、过长江航道、江南运河组成的由今北京至杭州的南北大运河。这样东西、南北运河结合在一起,已全面贯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和珠江六大水系。

至于唐代李冰修都江堰使四川成了“天府之国”而血祭千秋的事实,那就尽人皆知了。